第九章 (3)
约娜把父母迎进他们的卧室,又回到自己屋里,心里一阵慌乱,不禁失声痛哭,接着眼含热泪,又去找她的父亲,一见面便倒在他的怀里,问道:
“天啊!母亲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呢?她怎么啦?爸爸,母亲究竟怎么回事?”
他吃了一惊,说道:
“你说什么?没有啊!你妈妈还不就是老样子,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没觉出什么不同啊?我发誓,她没有坏下去。”
晚上,于连对他的妻子说:
“你母亲身体很糟糕,我看活不了多久了。”
约娜不禁哭泣起来,于连却又不耐烦了:
“行啦,我又没诅咒她死,你又何必哭哭泣泣的,再说,她也到了年纪啦!”
转眼已过了一个星期,约娜已习惯了母亲改变了的容颜,慢慢地便把这件事放下了。正如我们每一个人为了内心的平静,用自私的本能,躲开困扰着我们的惊惶和忧虑一样。
男爵夫人已没有力气走路了,一天只能出来半个小时。每逢在“她的”林荫路上走完一趟,她便疲惫得动弹不得,只好在“她的”长凳上歇息了。而当她以为连一趟也走不完的时候,她便说:
“就到这儿吧!我的心脏扩大症快把我的腿压断了。”
她已不再大哭了,以往那些足以使她笑得发抖的事情,而今她只微微一笑。然而她视力还可以,于是就接连几天重温《柯丽娜》和拉马丁的《沉思集》来打发时光;后来,她又叫人端来她那只放“纪念品”的抽屉,把那些让她一直挂念的旧信统统倒在膝上,又把抽屉搁到一边椅子上,去重新品读这些信,读完了,再一一放回抽屉里。当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拿一些信来吻着,就像人们偷偷亲吻死去亲人的头发一样。
有时约娜突然进去,发现母亲在偷偷落泪,很伤心的样子,便吃惊地问:
“怎么了?母亲?”
老夫人深深叹一口气,说道:
“就是这些老东西,一经翻弄,就让人想起过去快乐的日子,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有些我们早已忘记的人,一下子又出现了,我仿佛又看见了他们,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你说怪不怪?……这一切,你将来会明白的。”
若是男爵在这种时刻进来,便会轻轻对女儿说:
“约娜,好女儿,听我的,把它们烧掉,全烧掉,不论是你母亲写的,还是我写的,人到老年,再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是再可怕不过的事情!”
然而约娜也保存了“她”的信,准备着放进她的“存古董的匣子”里。尽管她与她母亲有许多不同,但在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幻想而又多愁善感。
几天以后,男爵因为要去办事,离开了。
正值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每天清晨朝阳灿烂,然后是晴朗的白天,最后是黄昏和繁星满天的夜晚。不久男爵夫人的身体稍稍康复了些;约娜也忘记了于连和琪尔蓓特之间的不正当行为,觉得几乎完全幸福了。大海从早到晚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田野里到处花香一片。
这天下午,约娜又抱起保尔,走向田野。她一会儿望一望自己的宝贝,一会儿望一望路边草地上的野花,内心感到无比的幸福。她亲吻着他,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田野里清风阵阵,芬香四溢,她自己完全沉醉并融化于一种至美的境界中了。她向往着儿子的未来,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有时,她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有时,她又希望儿子永远厮守在自己身边,孝顺母亲,给母亲开心。当她仅从作母亲的角度来爱他的时候,她还希望他永远是她的孩子,仅仅是她的孩子便足够了;可当她一旦理性地想到孩子的未来,她又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有成就、有地位的人。
她坐在水渠边,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当她想到有一天这个小家伙也会长大,说话声音宏亮,脸上长满胡子,走路大步流星时,心里不禁又一阵惊惧。
仿佛远远地有人在唤她,抬头一看,马里于斯正向她直奔而来。“也许家里来客人了吧!”她想,一边站起来,自己的思绪被打断了,有点不痛快。孩子已飞似地赶到她面前,一边嚷嚷着:
“太太,男爵夫人不好了!”
她仿佛被人用冷水从背后浇了个透,心立刻慌做一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赶去。
远远地,一大群人正围在梧桐树下。她赶过去,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她看见母亲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头下垫着两个枕头。脸色已完全变黑了,紧闭着双眼,她的脚步再也不动了。奶妈过来接过她怀中的孩子,抱着走开了。
约娜看着众人问道:
“怎么回事啊?她怎么啦!你们快去叫医生啊!”
她一回头,发现神甫先生就在这里,也不知他是如何赶来的。神甫卷起黑袍的衣袖,在那里忙忙碌碌张罗着,可是,无论用醋,还是用花露水,一切都已于事无补了。
“还是让夫人宽了衣服睡到床上去吧!”神甫说。
农户约瑟尔?库亚尔、西蒙老爹、厨娘吕迪芬都赶来了,比科神甫帮着他们,想齐心合力把老夫人抬走;然而他们刚扶起她,她的头就向后仰倒下去,她的身体又重,几次搬起都没有成功,老夫人的裙袍也被扯裂开了。约娜害怕得惊叫起来,众人一时无法,又把老夫人肥胖而松软的躯体重又放到地面上。
大伙又从客厅里抬出一张圈椅,然后把老夫人抬进圈椅里,终于把她抬起来了。他们一步一步挪动着,走过庭院,走上台阶,登上楼梯,终于,抬进卧室,把老夫人安置在床上。
正当厨娘一个人怎么也脱不下老夫人的衣服时,唐屠寡妇及时赶到了。仿佛正如仆人所讲,她也和神甫一样,是神灵的感应让她突然出现的。
约瑟夫?库亚尔骑马飞速地去叫医生;神甫则打算回去取圣油,看护在他耳边悄悄说:
“神甫先生,不必了,依我看,她已经过去了!”
约娜疯了一般,却又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还有什么药有效,只拼命恳求着人们,神甫则坚持诵读赦罪礼的祷文。
医生终于来了,约娜仿佛突然发现了救星、慰藉和希望,飞速地扑过去,把她所知道的关于母亲的一切,断断续续地讲给他:
“她和往常一样出来散步……没有觉得不对劲儿……一点也没有……午餐时吃了两个鸡蛋和清肉汤……忽然间就倒在地上……人也和现在一样发黑了……一动也不动了……我们用尽了所有办法帮她醒来……所有的……”
她忽然看见看护偷偷向医生做手势,暗示病人早已死了,她一时哑言却仍不相信这一切,一再焦急地追问:
“情况严重吗?您看还有希望吧?”
医生终于开口了:
“我想恐怕……恐怕是……已经过去了……您要拿出勇气来,夫人,很大的勇气。”
约娜伸开两臂,猛地扑倒在她母亲身上。
于连也回来了,他一时有些发愣,显然心里不太乐意。他并没有悲伤或哀痛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他还没有把适当的表情调整出来,只听他喃喃自语:
“我早就想到啦!我早就想到这一天啦!”
一会儿他掏出手背来,擦擦眼睛,跪在地上,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里轻声念着什么,然后又站了起来,同时还想把他的妻子也扶起来,然而她依旧抱紧尸体吻着,几乎全身都扑在尸体上了。人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拖走,她仿佛已经疯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她才被重新获准进来,然而一切都结束了。卧室已布置成了停尸房,于连和神甫在窗口低声细语着,唐屠寡妇舒舒服服地倒在一张圈椅上,几乎都睡着了。她对这一切都拈轻就熟,哪一家有人逝去了,仿佛哪里就成了她暂时的家一样。
天黑下来了,神甫走近约娜身边,用宗教的教义鼓励她、劝告她,力图让这颗破碎的心得到安慰。他谈到死者,用一些宗教色彩的词句来赞美她,作出一副在他职业上应有的哀痛的表情,——其实死了人对他何尝没有好处呢——他会被恳求着在尸体旁边做一夜的祈祷。
然而约娜哭泣着,抽搐着,就是不答应。在这痛别亲人的夜里,她宁愿一个人,仅仅一个人留在母亲身边。于连也走过来说:
“这可不行,要不我来陪你留下吧!”
她已说不出更多话来,只好拼命摇头,表示拒绝,最后她终于说:
“母亲是我的,我自己的,所以我要一个人来护着她。”
医生悄悄劝解道:
“由她做主吧……不过看护可以留在旁边的屋子里。”
大概感到睡在床上会更舒服些,神甫和于连也都不再坚持。于是神甫跪下去做祷告,然后起身,临走时,不由说道:“这真是一位圣女。”那神甫就像他在念“天主保佑你”一样。
这时于连用平常的口气问她:
“去吃点东西吧!”
约娜不知道他讲给谁的,没有理会,一会他又说:
“你还是吃点东西好,否则经受不住的。”
她漠然地回答他:
“你最好快点去接爸爸来吧!”
于是他派人骑马直奔卢昂。
她陷入深深的哀痛之中,仿佛在等待那最后诀别的时刻,来尽情渲泄心中不尽的哀伤。
夜幕渐渐降临了,黑暗悄悄笼罩在死者身上。唐屠寡妇在屋子里悄无声息地走着,用看护似的那种悄然动作,在黑暗中摸索着要用的东西,一一把它们拿来准备停当,然后她点上两根蜡烛,轻轻地放在盖着白布的床头桌上。
约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想去了解。她只耐心等待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的到来。于连吃过晚餐进来了,再一次问她:
“你还是去吃点儿吧!”
她摇头表示拒绝。
于是他又默默地坐下,不是悲伤,倒是有些无奈的样子。
他们三个人隔得远远地,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屋子里一片静寂。
时而看护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一会又醒来。
终于于连站起身来,走近约娜:
“你不是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她突然恳切地握住他的手,答道:
“是的,求求你,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吧!”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喃喃低语:
“我会时常来看望你的。”
便走了。唐屠寡妇也推着圈椅,去窗边的屋子里了。
约娜把门关上,然后打开两扇窗子,一股带着干草香气的晚风立刻向她迎面吹来,月光下,前一天割下的青草,都成堆地晾晒在草地上。
这种温柔的感觉使她更加痛苦,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和谐啊!
她重又回到灵前,握一握母亲冰冷而僵硬的手,注视着她。
她似乎已不像刚倒下时那般肥胖了;仿佛在那里安静地睡着,睡得极为安稳,她从未见过的安稳,惨淡的烛光随风摇曳,光彩在母亲的脸上移来移去,仿佛她又在微微活动了。
她忘情地注视着;遥远的儿时的万种回忆,此刻一齐涌上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