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人人都在议论火车,巴黎与勒阿弗尔之间的火车已开通六年了。然而约娜由于每每遭遇不幸,一直未有好心情,所以至今还没有看见过这种给当地带来巨大变化的蒸汽动力的车子。
保尔一直没有回信。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是半月过去了,约娜天天早晨去大路边等待邮差,焦急地询问:
“有我的信吗,马朗丹老爹?”
“对不起,老太太,没有。”
由于时令不调,马朗丹老爹的嗓子一直很沙哑,每次都是这样回答。
显然是那个女人不准保尔回信。
约娜于是决定立刻启程。她本想带上萝莎丽,可老女仆为了节省她的旅途开销,拒绝了。
她只准约娜带走三百法郎,告诉她道:
“不够时尽管写信,我会马上让公证人寄给你,否则现在带多了,保不准又都到了保尔的口袋里。”
终于,十二月的一个早晨,德尼?勒科克赶着马车来了,主仆二人一齐上了车,萝莎丽 决心一直护送女主人到车站上。
她们问好了票价,办妥了一切手续,行李也登记过了,便一齐来到铁轨面前等候,都想看一看火车是怎么回事儿,整个心思全被这个念头牵扯住了,反倒忘了伤心的心事。
终于,远远地汽笛声飞入耳际,她们一齐远望,只见一台黑色的大机器迎面而来,愈近愈大,及到近前,声音大得可怕极了。后面还拖着一长串活动的小房子,每个乘务员打开一扇车门,于是约娜哭着抱吻过萝莎丽,便走进一间小木屋里去了。
萝莎丽心情激动,喊道:
“再见,夫人,旅途愉快,早点回来!”
“再见,孩子。”
汽笛声再次拉响,一连串的车厢开始蠕动起来,越动越快,到后来快得惊人,风驰电掣般前进了。
约娜所在那节车厢,还有另外两位男旅客,都在各自的角落里打盹儿。
她坐在那里,望着田野、树木、农庄、村落,一一向后疾驶,这种速度使她激动,她觉得自己已进入一种新的生活里,被带入一个新的世界中去,这个世界不再是她的了,既不像她青年时代那么安逸,也不像她现在那么寂寞。
黄昏时分,火车进入了巴黎车站。
一个搬运行李的人帮她拎了箱子,她急急忙忙跟在后面,生怕跟搬运工走散了。她很不习惯地在乱哄哄地人群里挤来挤去,几乎就跟在搬运工的后面跑。
来到旅舍的服务台前,她急忙声明说:
“是鲁塞勒先生介绍我到这儿来的。”
旅馆的女主人是一个很严肃的大胖女人,她坐在帐柜前,问道:
“哪个鲁塞勒先生?”
约娜吃了一惊,忙答道:
“就是戈德镇的那位公证人,他每年都来你们这里住的。”
“哦!”那女人说道,
“这很可能。不过我大概忘了,您要一个房间吗?”
“是的,太太。”
一个茶房过来,提起她的行李,带她上楼。
约娜心里一阵难过,进了房间,在一张小桌子面前坐了,便点了一盘清汤和一份子鸡翅膀,让他们送到房间里来,从早晨到现在,她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
在一枝蜡烛的微光下,她一个人静静地进晚餐,心里又立刻涌起许多回忆。几十年前,她的蜜月之旅,也曾路过这座城市,而且,就是在巴黎的日子里,她第一次发现了于连的种种缺点。然而当年,她精力充沛,朝气勃发,而今,她却已经变得衰老了,又拘谨又畏缩,一点点小事便让她伤感不已。餐后,她凭窗远望,楼下满是行人的街道,热闹而拥挤,她有点想出去,却又不敢,她担心自己会迷路的。于是熄了蜡烛,上了床。
然而那外面的喧嚣、初到陌生城市的不熟悉和旅途的劳顿,却使她不能入眠。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溜走,外面的喧嚣逐渐沉寂,然而她依旧睡不着。她已习惯于乡间那安静而甜蜜的睡眠,无论人畜还是草木,一切都宁静无声,而现在呢?周围仿佛到处是各种神秘的声音,有时细微地不可琢磨,就像透过墙壁渗进来似的,有时地板咯咯地响,有时是关门的声音,有时是打铃的声音。
将近凌晨两点了,她刚要睡着,忽然隔壁房间里一个女人尖叫一声,约娜立刻惊坐起来,随后又听到一个男人的笑声。
越接近黎明,她就想急着见保尔。刚一破晓,她就急急忙忙穿戴好了。
保尔住在旧城区的奈瓦热街。按照事先萝莎丽的吩咐,为节省开支,她决定走路过去。天气晴好,寒风刺骨,人行道上人流匆匆。她按照别人指点的路径,尽快地走着,走过一条街,然后向右转,然后再向左转,会见到一个广场,然后她再重新问路。然而她却没找到那个广场,于是向一个面包房里的人打听,他又告诉她另一种走法。她又走了一会儿,依然找不着,东问西问,完全迷失方向了。
她慌了,一通乱走,正当她准备叫一辆车子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塞纳河,于是便顺着码头走过去。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奈瓦热街终于走到了。这是一条很阴暗的小巷,当她终于在门口停下来时,心里竟激动得再也抬不动步了。
普莱,他正是住在这里,他就住在这里!她的四肢都有些发抖了。终于,她走进门去,顺着走廊,来到看门人住的小房间,她递上了一枚钱币,问道:
“能不能麻烦您通知一下楼上的保尔?德?拉马尔先生,就说有一位老太太,她母亲的朋友,在楼下等他。”
“太太,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看门人回答道。
她浑身一阵战栗,喃喃道:
“那么……他会在那里呢?”
“那我也不知道。”
约娜一阵头晕,差点昏死过去,许久说不出话来。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才慢慢恢复了神志,茫然地问道:
“他离开多久了?”
管门人这才详细告诉地说:
“都半个月了吧!一天晚上他们走的,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附近到处借钱,所以,您应该明白他们是不会留下地址的。”
约娜顿时眼前直冒金星,就仿佛有人在她面前开了几枪。然而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持着她,使她坚定地站在那里,神志清醒,她要打听到普莱现在的住所,并且找到他。
“那么,他走之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太太,他们是为躲债才跑的,如此而已。”
“可他总需要有人来帮他取信吧!”
“是的,通常是我。不过他们一年里也收不到十封信。在他们离开前两天,倒是有一封信,也是由我给他们送到楼上的。”
毫无疑问这便是她写的那一封,她急忙说道:
“听我说,我就是他的母亲,这次专门来找他的。这是十个法郎给您,若是有关于他的什么消息,请立刻往勒阿弗尔路诺曼底旅馆送信给我,我会重重酬谢您的。”
“是的,太太,包在我身上。”他回答说。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
走在街上,她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回去。只急急忙忙地走着,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沿着墙脚走,不时被拎小包的人撞一下;她横越马路时不懂得先望一望迎面而来的车辆,因而遭到车夫的斥喝;她不注意留神人行道的石阶,几次差点摔倒;她就这样慌里慌张地走着。
忽然间她已在一个公园里了,觉得很疲乏,便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中又眼泪纵横,过往的行人都停下来,不解地望着她。她觉得浑身很冷,便站起来想走,然而她的身体竟是那样的虚弱,以至于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
她想进入一家餐馆去饮一点热汤,然而内心的羞愧和胆怯,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的悲伤而丢面子,这一切都使她很为难。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向里面张望,只见每张桌子上都是用餐的人,便又胆怯地退了回来,一边想:“再走一家再说吧!”然而到了第二家,她依旧没有胆量踏进去。
最后她在面包店买了一个半月形的小面包,在路上边走边吃。她很口渴,却又不知哪里有喝的东西,只好忍着。
又穿过一道弯顶的大门,来到一个有环形的花园。她认出这里是公言公园。
在太阳下走了这么久,她觉得身子暖和过来了,便又在公园里坐了一两个时辰。
一群人进来了,还是一群衣着入时的男男女女,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高雅的气质。他们一定是时代的骄子,女的美丽,男的富有,他们就是为了享乐和打扮才活在世上的。
约娜被夹在这样奢华的人中间,心里一阵恐慌,站起身来想走,忽然又一想,也许这种地方会遇上保尔,便又开始四下徘徊,胆怯而急切地从公园一端走到另一端,一边打量着每个人的面孔。
有些人好像在回头望她,有些人则指着她一阵说笑,她感觉到了,赶紧避开,心想他们一定在笑她的神态和她身上的绿色花格子连衣裙,那还是萝莎丽选了料子,特地叫戈法德的女裁缝缝的。
她连向行人问路的勇气也没有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下,这才算回到了旅店。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便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脚边的椅子上消磨过去了。晚餐时,她像昨天一样,要了一份汤,一点肉,吃过后便又上了床,每一动作都仿佛机械地照着习惯。
第二天她又去警察局,请求他们帮忙找到保尔,他们答应一定帮她,但不敢保证就能找到 。
于是她又一个人来到街上走,希望能遇见保尔。然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觉得自己比走在荒野里更孤单,更可怜,更加无依无靠。
傍晚回到旅馆,人们告诉她,保尔先生派人找过她,这个人明天还会来的。她的心里顿时一热,几乎彻夜未眠。这个人是保尔吗?对,一定是的,虽然从别人描述来看,又不像。
早晨九点左右,有人敲门,她忙说:“请进来!”一面伸开双臂准备扑过去了。然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在他对自己的冒然打扰表示歉意之后,便说明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要回保尔欠他的钱的。此刻,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但她不愿意显露出来,当泪水快要涌下眼角时,她便迅速用手绢抹去。
这个人是从索丽热的门房那里知道她的消息的,因为找不到保尔,就找他的母亲来了。他取出一张纸条,约娜接了过来,一看,欠九十法郎,便不加思索地掏出钱来,还给了他。
这一天她没有再出门。
第二天,又一批债主找上来了。她只好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自己只留下了二十个法郎;于是她写信给萝莎丽,告诉她目前这里的情况。
她默默地等候使女的回信,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何打发这一段漫长而惨淡的时光。没有一个人理解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一句知心话,她只能天天在街上流浪,然后再回到她那冷冷清清的大路边的小屋里。
几天之前,她还觉得那里凄苦得让她呆不下去,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她觉得那里才是最适合她居住的地方,因为她长期沉默的生活习惯,早已在那里扎下了根。
这天晚上,她终于收到了回信,还有两法郎。萝莎丽在信中写道:
约娜夫人:
快回来吧,我不能再给您寄钱了。不要再管保尔了,等我们有了确切消息,由我再去找他好了。
权礼
你的女仆萝莎丽
于是一个下雪的寒冷的早晨,约娜又回巴特维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