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去了,暖阁里只剩下龙少阳、萧狄和太子萧鸣龙三个人。
龙少阳心知太子这是有要事要与他二人密谈,当下也不言语。一时间,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外面不时一阵风裹着雪花袭来,打着窗纸蔌蔌作响。
萧鸣龙站起身来,凝望着窗外如烟似雾、兀自下个不停的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方才脸上欢快的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冷峻的面容。
过得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道:“龙大哥,你来洛城有一段时日了,我的处境想必大哥已有耳闻。自那日寿宴之后,先是陪护各国使节,接着又连日降雪,忙着赈济流民,实在分身乏术,可总有一件事让我念兹在兹。”说着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龙少阳,“我真担心——”
“担心我不顾结义之情,或明哲保身,或一走了之?”龙少阳哑然失笑,叹口气道:“龙某虽素来偏居僻壤,远离富贵,可是于圣人所云立身处世之道,却也是自幼习之,心向往之。今日殿下有难,做兄长的焉能坐视不管?你我义结金兰,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寻常百姓,我龙某都当你是义弟。更不消说殿下和萧大哥待我恩重如山了。从今而后,我与殿下您共同进退,以全当日你我结义之情。”
萧鸣龙盯着龙少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无言地望着窗外。
萧狄对龙少阳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心生敬佩,不由地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过了半晌,萧鸣龙突然讪讪一笑道:“龙大哥,想来你已知晓,数日之前,父皇下旨令群臣就安置流民一事献策,命我总揽此事,十日为期拿出妥当之策。如今时限已经过半,除了滕王那篇老调重弹的《流民安置疏》和几篇泛泛而谈的陈奏外,其他朝臣竟无一人上奏,只怕几日后我在父皇和群臣面前,不仅要当众出丑,更要落个办事不力,不堪大用的名声!”
“殿下不必过于伤怀。”萧狄淡淡道,“如今情势也在意料之中。瞧瞧朝堂之上这群文武百官,十之七八莫不以我那老泰山马首是瞻。那日朝议他有意唱这一出,群臣自是揣摩透了他这番提议的用意。至于那剩余的一小部分人,无心无力者,一旁看戏,置身事外;有心无力者,敷衍了事,两不得罪。”说着重重透了一口气,接着道,“能稍微有心有力的,恐怕就只剩忠信侯武骏一人了,可惜此人智计不及啊。”
龙少阳咀嚼着两个人的话,说道:“殿下,萧大哥,陛下睿哲明智,想来圣聪也不是这么容易被蒙蔽的。”
萧鸣龙脸上泛起一丝苦涩,道:“龙大哥有所不知,父皇虽刚及不惑,这几年御体却是每况愈下。若不是上元佳节后万寿盛宴、流民安置这等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只怕我也轻易见不到他老人家龙颜一面呢。”
“殿下也轻易见不到陛下?”龙少阳奇道。
听出龙少阳这问话中的惊讶之意,萧鸣龙无奈一笑,缓缓道:“嗯,父皇如今一心修养生之道,炼金丹之术。”
龙少阳不由大吃一惊,脑中蓦地浮起寿宴之上第一次目睹天颜时的景象,瘦削的脸庞,无神的眼睛,宛若一个体弱多病的书生秀才。当下心中了然,难怪第一次见到陛下会有这种感觉,原来竟是长期服用金石之药所致。又想着太子竟将这种关乎天家颜面的宫闱密事诉给了自己,不由得心中感动,五内俱焚,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听萧狄道:“十日期满之后,若是还无良策,陛下又不肯替殿下说句公道话的话,殿下的处境就很堪忧了。”
屋内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龙少阳怔了一下,向萧狄道:“萧大哥,这流民安置之策,到底难在何处?”
或许是坐得久了,萧狄架起拐杖,在阁内缓缓来回踱着步子,发出一阵阵拐杖拄地声。只听他徐徐道:“少阳,这流民安置自古以来,列朝列代,都是难题。笼统而言,无外乎两类法子,第一类以安抚为主,遣返回乡,责令地方守牧赈济抚恤,抚慰民心。”
“嗯。”
“这第二类,以镇压为主,派官兵前去围剿,流民或被杀,或沦为奴婢,或被沦为草寇,不一而足。前一种法子流民容易去而复返,后一种法子容易激起民变,难以善后不说,朝廷还需要花费大量银两——都不是治本之策。”
见龙少阳点头,萧狄续道:“这一次流民事件与以往又有不同。流民数量庞大且有几万人已涌入城内,加之连日降雪,天寒地冻,这么大一群人嗷嗷待哺。若是粥饭施舍不周,闹出民变,不但让列国使节看了我大齐的笑话,更给了他们以可乘之机。万一他们借机挑起边境事端,里应外合,那可要震天骇地了。”
他不紧不慢,侃侃而言,一席话丝丝入扣,鞭辟入里,龙少阳、萧鸣龙听得不禁浑身一震。只听萧狄接着道:“这次流民事件却是非同小可,难就难在长久之策,难就难在真金白银,难就难在时不我待……”
萧狄停住脚步,站在太子萧鸣龙身侧,也将目光投向窗外,望着还在兀自飘个不停的雪,不再言语。
良久,龙少阳沉吟道:“萧大哥说的是,常言道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本。殿下,萧大哥,我这几日倒是想了个法子,不知可用不可用?”
萧鸣龙又惊又喜,转过身来,双目炯炯盯着龙少阳,道:“大哥,不知你有什么妙策?快说来听听!”话语之中竟带着三分颤抖。
萧狄却没有接话,踅回椅上坐了,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龙少阳。
龙少阳缓缓道:“这个法子就在前几日京兆尹大人奉太子殿下之命,送来的那一堆文档里。”
“在那些文档里,此话怎讲?”萧鸣龙疑惑道,“记得那日狄哥将你那张纸条送来,我俩看到你要借这些文档案卷时,都是一头雾水。”
“请殿下安坐,容我慢慢详说。”龙少阳笑着,徐徐说道,“殿下可不要小瞧了这些文档,记得前朝有个古记儿,说是其时天下大乱,诸侯纷争,有一路诸侯率先攻入帝京。他手下的那些将领们争先恐后,要么杀向库府,将金银财帛抢掠一空。要么闯进后宫,将宫娥美女一网打尽。这中间却有一名幕僚带领兵士直入两个地方,一个是相府,一个是乌台。”
“他去这两个地方做什么呢?”龙少阳提出一问,又道,“原来这位幕僚深谋远虑。他此举是要将前朝的律令图书、典籍文档等一概妥善保管,以谋天下。如此一来,凡天下厄塞、户籍人口、地方强弱、民所疾苦,都被尽收囊中。日后这位诸侯一扫寰宇,君临天下,论功行赏时将这位幕僚排在了首功。”
萧狄、萧鸣龙二人听完,没言声对望一眼,都不禁点了点头。
萧狄道:“嗯,文档如斯,没想到竟是如此重要。”
龙少“嗯”了一声,又道:“京兆尹大人送来的那些都是京兆府下辖二十二个县的户籍人口、田亩耕地等文档案卷。自文卷送来后,我便开始仔细研读,有时甚至熬个通宵方才和衣睡下。一连数日,整个京兆府的户籍人丁、田亩耕地这些数目,已尽在我掌握之中。据府志记载,咸宁十二年,孟县、新县大疫,一人之病,染及一户,一户之病,染及一乡、一邑,死者数万;咸宁十五年,宜县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井泉多涸,种粒皆绝,人多流亡,死者十之二三——”
“什么?竟有如此严重?”萧鸣龙一下子站起身来,脱口问道。龙少阳点点头,续道:“殿下稍安,这只是官家之言,真实情形或许更为触目惊心。这几年天灾人祸,肆虐横行,人丁逐年减少,无主之田却越来越多,单是洛城周边的孟县、新县、宜县三县,近年来新增的无主之田就有两万余顷。”说罢,轻轻叹息一声。
“之前府县官员可是言之凿凿,说什么时疫已控,所伤无几,说什么掘地求泉,旱情缓解,敢情都是——”说到这里,萧鸣龙一下顿住了,握紧拳头奋力敲打了几下座椅扶手。
萧狄冷笑一声,接口道:“为了保住乌纱帽,这些龌龊官儿自然是忝官尸禄,欺上罔下,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少阳,我还是不解,这些情形与眼前流民之困又有何关联?”
龙少阳沉声道:“周边光这三县的无主之田就有两万余顷,这都是熟地肥田,只因时疫天灾,无人耕作,才落得一片荒芜。殿下,萧大哥,可不要小看了这些田地,这可是一笔巨大财富。用好了,这死地也能变成活地。”
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二人脑海,二人只觉人全身一震,几乎同时脱口道:“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