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家小孩也不回话,就站在自己面前垂首沉默的样子,中年将军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竹简递给少年,“既然公子没有什么想说的,那在下刚刚读书,有些不解之处,烦请麒麟才子帮忙解惑。”听那语气,的确像是颇为诚恳求教的意思。
刘安皱眉,虽然不知自家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依言接过竹简,打开一看,正是先秦诸子中荀子的那篇《劝学》,不是吧,这特么就骂个人,您还要这么引经据典的,至于吗?
不过转念一想,依着汉末这封建的父权社会制度,这腹黑的老混蛋没拿什么鞭子戒尺之类的凶器,往自己身上招呼,那就算得上十分开明的那种爹了。
想着毕竟自己还欠他两条命,少年心下一横,随他吧,自己闭着眼睛听他扯淡就好了。
“敢问公子,这“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该作何解释?”
“讲的是学习中每日积累的重要性,不一步一步地走就不能行千里,不积累细小的流水,就没办法汇聚成江河大海。”
将军问得语气平静,少年答得声色漠然。
“那“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讲的又是什么?”挑了挑眉,对于自家公子有些抗拒的态度,将军也没生气,接着问道。
“学习本是件很需要专心至致的事情,学一阵又停一阵,那是市井中的普通人。”少年人突然有些尴尬,这还真就是说他,不过本来,他觉得自己也就是个市井中的普通人,可能还是师父太看得起自己了?
一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还上心了,还就真把自己往圣人君子那个程度培养要求。
虽然问话中带着责怪的意思,但这种责怪,从本质上说,还是来源于对自己的信重与肯定,这就莫名让他有点感动,稍稍端正了点态度。
对于少年能解释清楚这句话,刘备倒是不太惊讶,他惊讶的是,这孩子竟然能这么快就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是苛责,实为看重。
“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接下来这句,实在是因为今晚少年在一众文士前的浮躁轻狂之态,让他不太满意,故而语气倒是稍微严厉了些。
“没人求教你而去教导别人叫做浮躁;问一答二的叫啰嗦;浮躁啰嗦都是不对的,君子答问应象空谷回音一般,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少年回答地有些尴尬心虚,拿着竹简的手似乎也开始感觉有点湿。
看来所谓的无形中装逼,原来还是被人发现了,还拎过来批评自己浮躁,刘安决定以后就算装逼,也绝对要离自己这个情商爆表的便宜爹远点。
“都学过?”看着孩子答得顺利,将军眼里非但没有满意欣慰,反而一丝藏不住的怒火闪过,站起身来。
“嗯。”少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对方那愈加凌厉的目光,有点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
看着孩子那副样子,刘备强压着怒火,直接搬出了这句话,语气之严厉,是少年从未见识过的。
“难道你读书都是像小人一样,学过,说过,就算了吗?那为天地立心的少年志向,只是平日里喝醉了喊着玩的吗?”
双拳紧握,一向牙尖嘴利的小侯爷,想要张口辩驳几句,却又无力绝望的发现,好像,自己面前这个天地君亲师一人就占了三个的长辈,也没说错什么。
“我的麒麟才子,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学的!为什么我今晚看到的,满眼都是小人做派!”失望和痛心的语气,是压倒少年的最后一颗稻草。
少年垂首,莫名地红了眼睛,想起自己当初说的那些话,是为了不再有人因自己白白牺牲,可如今习武偷懒不说,还明知这是错的依旧去做,甚至一错再错,欺骗了自己最不忍心欺骗的人。
如何对得起死在乱军之中的宏风,如何对得起耐心教导陪伴自己的师父,又如何对得起曾经在北大营中刻苦训练的自己。
心里难过极了的他,没了平日的伶牙俐齿,双手举起刚刚接过来的竹简,一扫心中的不忿和狂傲,咬牙跪下,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些水气,“弟子不顾教导,松懈偷懒,知错不改,举止轻浮,更兼,更兼欺瞒师长,试图买通随行亲卫,请师…,请父亲责罚。”
这不是他第一次跪面前那人,不过上一次是可亲的侍卫师父,这一次却是可畏的将军父亲。
上辈子,父亲一词,就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这辈子第一次有机会用,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将军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觉得他心脉上因为这小子受的旧伤,好像又有复发的意思,不过倒不是生气,而是慌乱和心疼。
关平少时训练不达标,云长那边多少鞭子下去,少年都是硬气地不吭一声。
糜威那小子更是,平时因为读书的事,把子仲气的打断了多少根戒尺,父子两个人还能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架。
至于自家这个,原本一年前见他被巨蟒伤了手腕,都能谈笑风生地和自己闲聊,就是战场上不慎被敌将伤了,也是面不改色地告别离开。
今天却是怎么了,自己只是责骂了两句,语气稍微严厉了些,这平时狂得很的小子,竟然差点哭了出来。
估计是因为又想起那个牺牲的少年侍卫了,这小子虽然平时骨子里能看出不少傲气,但对下属一直很好,因此也很得手下众人忠心爱重,这件事的影响看来比自己想象的还大,比起畏惧自己,少年心里更多的,怕是悔恨自责。
叹了口气,一手取过高举的竹简,一手把小孩拎起来,顺势按在桌案上,
“那几个拿了你贿赂的亲卫,各领了十军棍,你虽是主犯,但既然如今想明白了,为父也只罚你这个数。”
偷懒的事骂几句就行了,还敢贿赂亲卫欺瞒自己?不亲自动手给他长个记性,以这小子的妖孽能耐,之后说不准又瞒着他搞出什么大事。
刘安的脑子一空,下意识地想挣扎,可少年文士的力气,哪里敌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被牢牢按住趴在案上,身后,正是荀子的那篇该死的《劝学》。
之前训练的时候,他不是没被师父打过,但无非是因为他动作不到位之类的,一旁看不过去的师父,拎着剑鞘稍稍提醒。
像今天这样,把他按在桌案前亲自动手教训,还是第一次,要依着老混蛋平时训练时那说一不二的性子,虽然责罚数量不多,但估计也绝不会好受。本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小侯爷,只是学了几套功夫,武力值依旧是被碾压的状态,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因为本就暗中给自家公子减了一半数量,而且想着少年如果能哭出来,那些战场上留下的心理问题也就会解决不少,将军忍着心疼,下手也并没怎么收着力气。
所以两辈子都没挨过打的少年,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顶着个哭红的眼睛,心里问候了好几遍老混蛋的祖宗。
哦,不对,好像他俩还是一个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