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修格斯才神色凝重地抬头。
“这当中的利益不小,如果我们贸然插手其中,一旦被任何势力盯上,我们将得不偿失,甚至无力自保。”
对于修格斯的判断,索尔点了点头说道:
“所以在我们想出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来解决销路问题以前,不要轻易尝试涉足。总之我会和你共享其中的利益,以此作为我们早日脱离修道院的供奉金来源。”
修格斯抬头深深看了索尔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相信以如今彼此的交情,早已不会因为区区几袋钱币而动摇。
至于利益共享,接下来情报的打听,药剂销路的寻找,各方面关系的协调,修格斯相信总有自己出力的机会。
面对药剂背后的利益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修格斯并没有太过急切。
这是一件需要从长计议的事,不然别说获取财富,稍有不慎赔上性命也有可能。
刚好走到角落,修格斯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个扎紧的布袋,然后转头看着索尔。
“那么说说吧,你偷这些食物做什么?”
饥荒已经过去,这些偷来的食物就这么随意地堆放在墙角里,显然不是要用来吃的样子。
索尔手里的忙碌骤然有了一个停顿。
这家伙果然像灰毛猎狗一样敏锐。
沉默片刻,索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后才重新开口。
“梅莉莎还活着。”
这句答非所问的话让修格斯一脸莫名其妙,他很不习惯这种突兀话题所带来的跳跃性,而且这个话题索尔已经不止一次提起过。
“是啊,冬天的时候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吗,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别告诉我你今天没在修道院里见到她,每次一想起那头母猪就会让我觉得荒野里的怪物已经跑到镇上来了,不要再……”
索尔直接打断了修格斯。
“我要杀掉她,在不久之后。”
井底骤然安静了下来。
那一瞬,修格斯感觉索尔的声音有些恍惚而不真实,就像从水面下传来。等他抬眼看去,索尔脸上显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语气里也只有冰冷和坚定。
修格斯一脸震惊,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索尔也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
不同时期的灰幕镇虽然混乱毫无道德底线,但仍然存在着某种秩序,当然那所谓的秩序只是为了维护富人和那些高高在上者的利益而存在。
灰幕镇大致有两种人不能招惹,一种是盘踞在小镇上的各种势力,比如各大公会。如果你没有足够自保的实力而招惹了他们,你很可能会死于非命。
另一种是和镇长埃尔顿有关系的人。
如果你动了老埃尔顿的利益或者挑战了他的权利,那么你将很难在灰幕镇立足下去。到时就算你干掉镇长也没用,因为埃尔顿所代表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体。
梅莉莎在灰幕镇的地位有些特别。
她既是菲尼斯修道院里一个颇有地位的神职人员,同时也是查德?赫里克的妻子。
而查德?赫里克,不仅仅是灰幕镇北区‘金蔷薇’酒馆的老板,同时也是镇长埃尔顿?赫里克的亲弟弟。
人们或许并不了解这桩婚姻背后隐藏着什么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但对于迎娶梅莉莎这种凶猛的悍妇为妻这件事,每个人都对查德的勇气表示了足够的钦佩。
从这种恶心的结合看来,梅莉莎明显是属于埃尔顿阵营的人。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修道院每个月几乎有一半的收入,都通过梅莉莎流入了镇长埃尔顿的腰包。
理论上拥有婚姻的女人是不能成为修女的,这是无异于渎神的举动,但在灰幕镇这似乎根本不是问题。
在镇长老埃尔顿的手腕下,梅莉莎不仅进入了修道院,还被推上了修女长这样的职位,而且从来没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
干掉一个神职人员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就算黑暗神殿因为灰幕镇地处边缘而懒得过问一个神仆的死活,但凭着梅莉莎在本地的人脉和影响,光是镇长埃尔顿那关就过不去。
可以想象梅莉莎一旦身死,将会在灰幕镇掀起多大的风浪。
在修格斯看来,不论下毒还是偷袭,要杀掉梅莉莎其实方法很多,但真正的难点并不在于如何干掉对方,而是怎么在事后全身而退。
所以这件事从危险程度上来说,甚至比倒卖药剂更甚。
“为什么?”短暂沉默后,修格斯问道。
他没有盲目劝阻索尔,而是准备先弄清整件事情的缘由,再从根源处判断。
“你还记得普蕾西娅修女吗?”
“当然,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修格斯点着头反问。
实际上只要在修道院里待过的孤儿几乎没谁会忘记得那个温柔美丽的影子,不过在最初饥荒肆虐的时候,修道院曾经有两个修女和三个孤儿死于混乱,普蕾西娅的名字就在其中。
当时修格斯虽然不在修道院,但后来还是隐约听到了消息。
“她的确死了,原本她比我大六岁,现在只大我五岁了。”
索尔的神色逐渐黯淡,声音有些空洞,像一颗小石头滚落深渊。
修格斯的目光快速闪烁了几下,从索尔的话语听来,普蕾西娅已经死了将近一年了,而且她的死似乎和修女长梅莉莎有着某些关联。
“值得吗?我的意思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就为了……维护这点正义。”
挠着头想了半天,修格斯才找出‘正义’这样一个词来表达自己想说的意思,毕竟这个词离孤儿的世界实在太遥远了。
索尔没有回答,只是开始了断断续续地叙述。
那声音里充斥着一种怪异的平静,就像独自一人从记忆的沼泽里拖出一根朽木来。
普蕾西娅也是一个孤儿,只不过成人礼后她没有离开菲尼斯修道院,而是以修女的身份留了下来。
那是一个美丽而温暖的少女,有着温柔的性格,热情而活力四射,让人很难想象她曾经是冷漠孤儿中的一员。
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曾是孤儿的原因,在普蕾西娅当值的时候,她会确保食物尽可能公平的分发到每一个孤儿手里。
而当某个孤儿经受了欺凌和委屈,对着一切心怀怨恨的时候,她会用温柔的目光和话语抚慰你的心灵。
普蕾西娅对于索尔并没有特别的照顾,只是和其他孤儿一视同仁。
索尔表面上孤僻沉默,看起来很好管教,但其实他心底远比其他孤儿顽固得多。
大部分时候,索尔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冷眼旁观者,偶尔也会注视着那个在孤儿堆里忙碌的美丽身影。
她是那么闪耀,仿佛时刻在向周围散发着温暖和光明。
索尔对此不以为然,他很难想象这种苦难的世道为何会孕育出这种精灵。
她美丽善良得和这个肮脏的世界格格不入,而索尔认为这种纯粹的人有很大概率会以悲剧结尾,因为她只是个孤儿,而她身后没有任何势力和庇护。
后来,以普蕾西娅的聪慧终究还是注意到了索尔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于是在普蕾西娅的半是劝诫半是引诱下,索尔开始识字,进而学会了阅读,她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普蕾西娅告诉索尔,认识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一个人生命初期最重要的事情。
除此之外,她还教会索尔思考存在的意义。梦想、未来、自由、荣耀,一个个与孤儿无关的词语从她好看的唇边被说起。
她甚至提到了太阳、月亮、星辰、国王……,那些古老得早已不存在这个黑暗世界的,深深沉没在人类历史河流里的词语。
这一切,都在颠覆着索尔以往自己在心底构建的封闭的、狭隘的、关于这个世界毫无依据的猜想。
也许是共处的时间长了,一些模糊的情感不知不觉间变得深刻起来。
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普蕾西娅随性而自然,在索尔面前她从不掩饰自己的俏皮或者女孩所特有的小抱怨。
当索尔学识有所精进的时候,她会毫不嫌弃地拍拍索尔脏发盘结的脑袋以示鼓励。每天她还会帮索尔打掩护,让索尔至少有两个沙漏的时间可以待在修道院的地下藏书室里。
现在回头去看,那应该是自己灰色童年里唯一的一抹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