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颜家村后,颜景安常想还不如一直在乡下做个村夫。娶妻生子,男耕女织,远离这世间的纷扰。
注视着眼前一株娇嫩的茯苓,颜景安短叹了一声。
“苓儿,明日再来看你。”
稍作停留,便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好一阵才看到村里的炊烟。
“家里的饭应该熟了吧。”颜景安摸摸肚子,“要是阿母还在的话。”
走到村口,几个孩子从身边跑过,一路唱着歌儿,快活得很。
“千秋万世,长乐未央……”
领头的大孩子转过身,冲颜景安笑道:
“喂,阿伯,你会唱这首《太平歌》吗?”
颜景安驻足。
眼前的烟火象让他眼眶湿润,喃喃自语:
“可总归是太平了。”
“相传四灵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黄帝与蚩尤的那场大战。蚩尤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率九黎部大败我华夏,黄帝只能求助于天神东皇太一和九天玄女,太一命四灵下界以金木水火之神力辅佐黄帝,终在涿鹿击败蚩尤,使得九州平定,四海归一。”
“那之后四灵去了哪里呢?”几个孩子向老者问到。
“传说白虎去了不周山,朱雀在衡山,玄武在北海,青龙啊,就在咱们村后山上呢。”老者捏着自己的白胡须,抿嘴笑了笑。
“祖父骗人,祖父骗人……”
“几个臭娃子,谁骗人哩,传说青龙在震泽,而震泽呀,就在咱们吴县。”
“咱们去后山找青龙吧。”朗儿站了起来,剩下的两个小娃也跟着兴奋,“找青龙去咯,找青龙去咯!”孩子们转眼就疯跑了出去。
“早点回家,太阳要下山嘞!”老者向门外喊道。
“你看你这三个弟弟,十一二岁了,还疯疯癫癫,不成体统。明日送到冯先生那读书去。”老者对旁边正在织布的少女说道。
“朗儿和庆儿这对胞兄弟机灵聪慧,读书应该无碍,小贺愚钝,就怕先生也不收他。”
苓儿抿着朱唇:“我多织些白布罢了,明天当作给先生的见面礼。”
王苓儿年芳十六,父亲王遂十年前被征兵至今未归,母亲生下小贺难产去世,祖父王始常年依靠拐杖,行动不便。
如今家里五口人只靠苓儿织布维持生计,好在乡里乡亲平日里也帮衬些,日子还过得下去。
前些天,家里陆续来了几个媒人要给苓儿说媒,对方是大地主孙家的公子,直夸她这般俊俏模样,与那孙公子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可苓儿没有应允,说放心不下祖父和弟弟们。
“这些年可苦了我们苓儿诶。”王始坐在火炉旁,看着满脸疲倦的苓儿,无奈摇了摇头,若有所思。
“那颜家小儿有些时日没来了罢,家里的柴都快不够了。”老者语气一转,打趣说:“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女子,没空来咯。”
苓儿在织布机上的手稍停一下,又忙活起来,“谁稀罕他来呢,明儿我自己上山砍柴去。”
说罢,窗外就传进来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
“刚刚谁说要自己去砍柴的,那我把这些柴抱走了啊!”
“阿兄!”
苓儿脸上立刻如春风拂过一般,赶忙小跑了出去,门外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
“这丫头。”祖父捋着胡须笑。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人影都见不到。”苓儿微嗔。
“苓儿是不是想我了。”颜景安冲苓儿嘿嘿一笑,卸完肩上的柴,整齐码在院子里。
“鬼才想你哩,我是看我家没柴烧了。”苓儿装作不高兴,轻踹了颜景安一脚,然后顺手拍了拍颜景安背上木柴留下的灰尘,两人打闹进了屋子。
颜景安十年来和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和苓儿父亲一道被征兵。当年吴王刘濞反叛朝廷,征吴国境内男丁下至十四岁,上至六十岁全部入伍,最终兵败,两人至今生死未卜。颜家母子靠家里二亩薄田,和王家互相扶持。
“我阿母做的饼,让我给带来。”颜景安将一个包袱小心轻放到桌上。
“回头替我谢谢颜母。”祖父给颜景安倒了碗水,“喏,颜家小儿,近日都在做些甚么?”
“大父,我都十七了,还叫我小儿。”颜景安忿忿不平,“最近我去给官府抄卷宗,十日才许回来一次。 ”
“你书都不读了罢,抄哪门子卷宗。”苓儿插了一句。
“书随时都能读,这回每日有三十钱呢,中午还有稻米饭吃。”颜景安说完拍挺了挺肚子,“看我都吃胖了。”
“瞧你那点出息,话说你这个人怎么也想赚钱了?”苓儿莞尔一笑,“噢我知道了,我记得你说过一直想要把佩剑。”
“我大汉男儿,怎能没有佩剑,不过这回我另有他用”。
“什么呀,说来听听。”苓儿凑了过来。
“还不是要请媒……”颜景安意识到什么,脸蛋一红,突然捂住嘴巴。
“请什么……!?”
“没……没什么。”颜景安岔开话,“刚刚在路上看见朗儿他们往后山跑,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大父给他们讲青龙白虎的故事,他们听完就说要去后山找青龙。”苓儿白了他一眼。
“呵呵,反正我当年是没找到。”颜景安戏谑,“大父尽会骗小孩。”
苓儿扑哧笑了:“小时候大父还说阿兄出生那天,本来是天寒地冻,一夜之间冰雪消融,所有的树啊,草啊都发了芽。结果就是为了哄阿兄下田帮忙插稻秧。”
“我可没骗人,不信去问颜母,问村里人,问冯先生。”
“大父,我出生那天是立春。”颜景安也笑了,“话说他们三个不小了,整天打打闹闹也不是个事儿。”
“这不刚刚还跟大父讲,明天把他们领到冯先生那去。”苓儿说道。
“也好,也好。”颜景安看到苓儿脸颊上的汗珠,下意识帮她轻擦了一下,“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娘还在等我。”
“那你回去罢。”苓儿眼神黯淡了一刹,又忙活起来。
“苓儿,你跟我出来一下。”颜景安拉起苓儿手腕走出门去。
“怎么啦?”
“冯先生心善不收学费,可见面礼还是要备的,我这有一百钱,明天去给先生打一斗酒,买些上好的肉,剩下的给朗儿他们置点笔墨。”颜景安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了些钱币。
“明日我走了,十日后再来看你!”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阿母,你又想阿翁了。”颜景安推开柴门,瞧见母亲手持着针线,微微哼唱着。
“眼瞅着都十年了,你阿翁生死不明,于我母子不管不顾,想他作甚。”颜母缝完最后一针,用牙咬断,“喏,过来试试。”
颜景安走到母亲身前,穿上母亲新制的厚衣,倍感熨帖。
“现在秋风吹得冷,在外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阿母。”
“前两天冯先生托人送了些书来,嘱咐你不要忘了读书。”颜母絮叨着,“冯先生还说让你早日回去,读书是正事,大丈夫理应修身齐家治国平……”
“知道了阿母……”颜景安回应道,又掏出些钱币,“这些时日儿不在,给阿母留些钱补贴家用。”
“阿母一人在家,也没甚么地方用钱,还是留给你娶亲吧。”颜母笑道。
“那阿母先替我保管着。”
颜景安回了屋,看了看冯先生送来的书,转眼天色黑了下来。
“阿兄,颜姑!”听见苓儿大老远在外面喊。
“怎么了苓儿?”
母子二人打开门,看见苓儿急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
“朗……朗儿他们这……会还没回来,怕是……怕是出事了”。
“别急,这三小子肯定是贪玩,我现在去后山找找。”颜景安赶忙披上母亲做的新衣,去院里点了个火把。
“我跟你一起。”苓儿说道。
“你还是回去陪大父,别让他着急,我怕到了后山伸手不见五指的,连你一起丢掉。”颜景安伸手拂了拂苓儿的头发,“放心吧,等我找到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说完就推开院门走了。
“好啦别担心,我陪你回去,顺便呀,陪颜姑絮叨絮叨。”颜母顺手给苓儿加了一件单衣,挽着苓儿出了门。
“苓儿,我问你,你跟景安从小青梅竹马,你觉得他怎样?”
“我……我觉得阿兄为人很好。”苓儿脸上立马泛了红晕,“平日里多有他照顾,解决了我家好多难事。”
“哎呀苓儿啊,我不是问这个。”颜母嗤笑,“你看你俩也老大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呢也没个爹娘照顾,就让景安以后照顾你怎样?”
“我……”苓儿害羞得抬不起头来,心里泛起一阵阵波澜,“阿兄在外面见了世面,也不知瞧不瞧得起我这没爹没娘的乡下女子哩。”
“量这臭小子也没这个胆,这么说你是愿意的咯,那这事儿就成了,我们景安去抄卷宗就是为了娶你嘞。”颜母笑得合不拢嘴。
“颜姑……”苓儿更加害羞,娇滴滴的就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心里憧憬着自己出嫁是个什么模样。
“也不知苓儿叫我阿母是什么感觉?”颜母逗苓儿:“苓儿现在喊我一声阿母听听,看顺不顺耳。”
苓儿的耳根红的发烫,慢吞吞地在颜母耳旁道了一声阿母。
“哎,顺耳,真顺耳啊……”
到了王家,颜母把刚刚和苓儿的谈话和祖父说了,祖父摸着胡须,笑而不语,时不时点点头。
“不好了!”
“大父……苓儿!”
是颜景安的声音,好像受到惊吓,还带着哭腔。不一会门被用力撞开,颜景安瘫倒在地上,脸吓得惨白,捧在手里的衣服也顺势摊开。
“啊……”颜母看后立马晕倒了过去,苓儿吓得手直捂着眼。
王始紧锁着眉头,目光死寂。杵着拐杖蹒跚过来,死死盯着滚落在地上的两个头颅……
“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