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饮潜板着脸道:“赵世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怎的不敢认自己名讳?”
何志武道:“阁下说的赵世兄我倒见过,可惜他的坐驾坏了,赶不来与你会面。”
张饮潜追道:“世兄又何必遮遮掩掩,你我两家世代交好,这次赵兄路过普善城,小弟怎的也要请你入城中小住几日,还请你不要拂了两家情谊。”
他用词虽热情,但任谁都能听出其口气之冷冽,丝毫不像要请客的模样,更似逮住了宿敌一般。
“阁下既然已认定,我再否认也无济于事。”
“你本来就是。”张饮潜全神贯注在他身上,如临大敌。
何志武低垂脑袋,看着手掌,道:“只不知你请我做的什么客,赴的哪般宴?”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张饮潜道:“自然是上座的贵客,入席的喜宴,只要世兄待在普善城一天,我当尽一天东家礼数。”
何志武道:“张公子这是准备将我软禁在此?”
“不全对。”张饮潜指向胡桃,道:“是想请二位在城中逗留一段时间,或三五天,或个把月,去留只在你一念之间。”
何志武道:“如果是三五天怎么说?”
“三五天自然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世兄只要把家老要的东西交出来,随时可以走。”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样东西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人知。”张饮潜仍旧坐着,拨弄篝火,火光照他半边脸红半边脸青:“因为它是一件要命的东西,持之不详,我想世兄会很乐意交出来,免得伤了你我两家和气。”
何志武微微摇头:“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如果我现在就要走,又如何说?”
“世兄若真要弃你我两家情谊于不顾,那我唯有得罪了。”张饮潜还是坐着,身上气机已悄然勃发,身侧宝剑嗡嗡争鸣。
何志武道:“只凭一把剑恐怕不够,不如把屋顶的朋友也叫出来,人多才热闹些。”
张饮潜略惊讶,只脸上不表现出来,强自笑道:“三少爷不愧是剑道天才,秋风未动而能先察,是我现丑了。”
他疾喝一声:“出网!”
随声落地,屋顶瓦砾纷纷破碎,四面八方忽坠下八条壮汉,着鱼鳞甲,握捕鱼网,网眼撒开,罩住整间庙宇。
八人分定八方,站在横梁上,网罩搜罗顶空,防止人从房顶窜逃,张饮潜道:“这一招,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了等世兄,我这八个兄弟淋了许久的雨,但他们都是真汉子,纵然挨刀子也不会吭一声痛,叫一声苦。”
何志武道:“还不够。”
张饮潜再拍拍手,又有五人从各处钻出来,堵住大门小窗,明路暗道,五个方位呈五行锁阴阵势,牢牢锁住中央篝火位置。
张饮潜问:“这样如何?”
何志武还是看着手掌:“还有吗?”
张饮潜道:“还有我。”
“那还等什么?”么字脱口,屋顶武士率先垂落,八人扯住网线,收紧网罩,兜头罗列笼罩下来。
随后空地五人一一取出箭筒,翻腕射出筒中毒箭,只闻“咻咻”冷箭破风声,一瞬间起码有二十支袖箭射向二人。
暗器这东西随着武学境界的拔高,越发上不得台面,尤至宗师境界之后,六感敏如镜湖,有一丝一毫敌意泄露都逃不过宗师人物的察觉。
暗器暗器,首在暗字,若是武器还没发出去就教人察觉了,那就不是暗器,是明器。
后天境界时,用暗器偷袭或许还能反败为胜,到了先天境界,硬实力不足,用阴招也不见得讨到好处。
张家所用袖箭,内有弹簧机关,用时发动机关,弹出冷箭,可射穿一寸厚铁板,威力着实了得。
冷箭先出如雨,随后一点剑气涌至,张饮潜还是平平坐着,眨眼已束剑在手,从握剑到出招,他只用了一个眨眼间。
在他出手当间,何志武轻声道:“动手!”
他说动手,自己却不动,胡桃单掌拍击地面,真气顺着地表蔓延,气劲崩散面前篝火。
木炭火灰崩散,青柴干木横飞,她借着出掌反推的力道腾空飞去,顺手牵引,就把纯阳剑纳入掌心。
此剑一出,即有光芒耀目,疑是雷落九霄,电闪天际,纯阳剑属难得的利器,可将她十分实力发出十二分光辉。
剑光闪过,那一张千结百揉,坚愈金石,韧超犀皮,表面挂满刀子飞镖的网罩撕拉一声飞裂开去,八名武士手上一晃,铁网已成废丝。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胡桃虚空翻转身躯,倒挂于梁木上,剑舞八方,一式夜战八方纳剑势分刺八个方位。
剑如银龙游空,气似山洪滚落,她刺出一剑,竟有八道剑影,八名武士或抽刀或旋身,或翻腾或劈斧,都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剑已来到近前。
剑气疾风扫荡,寰身一圈,胡桃返身落下,而后八个武士接二连三跌落,均无声息。
在她出手当间,何志武只是坐着,袖箭打来,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节骨感肉感分明,遒劲有力。
他屈指一弹,弹中当头第一根冷箭,箭速快愈残影,在他眼中又慢如蜗牛爬行。
每一根箭射来的方向、角度、力度,箭与人的距离,短箭出筒后的时速以及受风吹拂的影响,一一在他计算之内。
第一根冷箭被他弹离原先轨道后,立时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头箭撞歪二箭,二箭阻住三箭,箭箭相连,头尾互交,霎时间碰在一起。
张饮潜只见他弹指打断冷箭,那一丛射来的袖箭就着了魔一样悉数掉落,由极速到极静,只在一瞬间。
他眼皮狂跳,但这时剑已出鞘,剑招已成,他硬着头皮使出浑身真气,三尺青锋斩向何志武。
他的剑有巴掌宽,刀背厚,重达十三斤八两,开刃以劈斩为主,宜用重招杀敌。
江湖人惯用的长剑以轻盈灵动为杀招,所谓剑走偏锋、枪出如龙、刀斩恶徒、斧劈华山,讲的就是各类武器所持重。
他的剑很重、剑锋很短,出剑的招式当然也不同常人,剑尖特地磨钝,失去了挑刺变招,却加急了劈斩的威力。
别人遇到剑客,脑中演练应对招式时,主要考虑如何防住前刺冲挑,所以他临敌出剑用劈斩,往往出其不意,占据先机。
面对眼前大敌,他凝起十二分精神,迸发周身解数,重剑斩落,不攻上不袭下,只取其中路。
攻上易被矮身躲过,袭下也可纵跃跳过,唯有取中路,对方要么抵挡,要么后退。
他脑中已想好对手攻来之招式,以及自己随后的出招,若是对方退避,他更有三路后手追击。
剑锋煌煌而来,何志武探出肉掌,伸入篝火中,拈出一根柴火,柴上火光依旧,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枯枝。
捻枝作剑,剑带火气,他幽幽然刺出手中枯枝残木,张饮潜手中利剑比木枝短了三寸,所以他的枝头先抵在对方胸膛。
高温炭火灼穿衣服,刺痛肌肤,张饮潜忍着痛,咽了口唾沫,涩声道:“这一招是什么名堂?”
何志武说:“这招当然就叫火中取栗,你还有什么遗言?”
张饮潜怒吼一声,居然拼着穿心的代价,也仍旧挥剑斩来,何志武略一惋惜,似在惋惜自己手上又染鲜血。
他算定对方护体真气凝实程度,已然半步跨入先天,但只半步之遥,却如隔天堑。
腕上稍动,使出三分力,枯枝承受不住真元加持,刹那间震为齑粉,但在那之前,枝木已经刺入张饮潜肉体中。
粉末冲去,张饮潜胸口炸开一个口子,令何志武微微侧目的是,在他预算里,这足以要了对方性命的一击居然只将他重创,离死还远。
张饮潜惨白的脸上泛起笑容:“张家玄甲功独步天下,世兄剑术虽高明,今天也只能饮恨在此!”
重剑随话声劈来,他既已接下对手一招而不败,胜利便已遥遥在望,剑锋斩向何志武胸膛,他要以彼之身,还施彼道。
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转换一副见鬼的表情,只见对手扦出一指,抵住剑锋,使自己不能寸进。
他震骇欲绝,想也不想,即刻弃剑向后掠去,只纵身一跃,撞碎窗口,逃出泰阳庙。
何志武迈步待追,余下五个武士纷纷扑来,全然不管招式,只望能拖住他的步伐。
他带着重剑飞旋一圈,胳膊大腿满天飞去,余人尽数倒地,死的死伤的伤,无一完好。只这一呼吸的功夫,张饮潜已逃入雨幕中。
“在这里等我。”他留下一句话,纵身跳出窗口,飞越烂墙根,翻身来到外面。
无穷无尽的雨水落下天穹,落入地面,地上有树,树下有人,冷冷雨夜,夜雨冷寂里站着一个人。
他似乎站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几乎同这片大雨、这天地、这古树融在一起,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他穿着一身黑色袍子,唇是黑的,眼是黑的,脸膛也是黑的,周身上下仿佛就没有一点白色。
看到他,何志武就停下来,对方开口说:“你终于来了。”
何志武问:“你是谁?”
“我叫黑鸟。”他说:“黑暗的黑,大鸟的鸟。”
“很贴衬的名字。”何志武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从庙里跑出来?”
“我不仅看到他跑出来,我还看到了你们在庙里的争斗。”黑鸟说:“或者,叫单方面屠杀更适合。”
他指着身后,说:“那个人就从这方向跑过去,但是我不能让你去追他。”
“你们是一伙的?”
黑鸟摇摇头,他黑黑的脸庞始终没有表情:“因为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你不应该给我。”何志武冷声道:“你要等的人不是我,你们都认错人了。”
黑鸟说:“不会错,今晚泰阳庙中只能有一个人走出来,谁能从里面出来,我就把东西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