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弟走的时候是独身空手离去,回来时不仅带了一群兄弟,更带上他吃饭的家伙——一柄双刃吞云破风沉水刀,刀有七七四十九斤,又沉又重,既厚且长。
他本想回来痛殴何志武,找回面子,不料远远就看到公孙大娘放火烧了赌坊,他有心救火,但最近的一处水源也在几里开外。
既然解决不了失火的问题,那么他只能解决出问题的人——这件事总要给张老大一个交代,否则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青州使刀的帮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五虎断刀门的五虎断门刀之威名与路数不上不下,不偏不倚,刚好在中间位置。
它处于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靠此刀法成大侠太难,打家劫舍又未免牛刀小用,只好到处混饭吃的地位。
张小弟师从断刀门,学了一手斩浪刀法,这法诀内外双修,由刀招衍生出真气,气脉犹如长江叠浪,愈战愈勇,气势也越打越盛。
他练刀九载,日勤夜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敢有一丝停滞怠慢,因他知道自己并非学武奇才。
倘使一个人有了自知之明,便也找准了前进方向。他初练刀,用的是五尺三寸窄刃长刀,专劈树杈木桩,练三年,出刀精准,刀锋奇快。
而后练刀,用的厚背宽刃中刀,刀重六六三十六斤,以其臂力,勉强挥舞得开。
三十六斤大刀握在手中,光是熟练运使它就用了一年。再两年,刀在手中,轻如灯草,刀光劈下,可将竹签从中剖开,细致入微。
师父说,他已经达到举重若轻的境界,可以出师了。
犹记得出师第一年,他以一柄重刀独闯清河三雄老巢,这三雄每一个都非庸手,三人同流合污,强占清河一带,大肆收刮钱财,横霸一方。
对付清河三雄当然不是为了所谓正义,他自认为自己没有那么高尚的觉悟,不过是看上了对方堆积的财富罢了。
这一战,他只出了三刀,两刀挡住对面进攻,一招破敌,前后不过两个呼吸,这场争斗已分出胜负。
他负着伤,带着钱财兜转流离,因为夺取清河三雄的财富,他就此陷入追杀中。
追击的人声称是为了武林正义而为,遂对付他这个歪门邪道自然是不择手段,他双拳难敌四手,更难对付躲在暗中的敌人。
后来实在无法,他托关系找到张老大,愿意奉上一半钱财寻求庇护,再后来,他就留在赌坊。
张老大既然收了钱,就要保住他,为了保住他,自然免不了与人动手,那一次动手,张老大只出了一剑。
为了学这一剑,他自愿留在赌坊干活三年,三年太长,长到别人都认为他是张老大的兄弟,长到他不记得自己名字。
今天距离三年期满只有三天,却教公孙大娘烧了赌坊,毁了他九百多天空虚的等待,让他如何能不愤怒?
他的刀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声调却是高张的:“你想怎么死?”
公孙大娘虽然有些害怕明晃晃刀锋,但还是撑着胆子道:“张老大请你看场子无非是一份工作,你又何必为了工作跟我拼命?”
张小弟拖着重刀一步步走来,刀面咯地刺耳,刀光荡开碎石,激扬粉尘。每走一步,他身上杀生更高涨一分,直走到公孙大娘面前,缓声道:“你不说,那我替你选,这一刀,我要劈你胯下!”
他抡刀劈来,重刀像根又粗又长的狼牙棒,还未打到面前,先把空气挤压出哀鸣声。
公孙大娘手无寸铁,哪敢去挡,他腿上使劲一个翻身躲过,身子卷成团,双手抱脚,滚飞出去。
张小弟踏步追击,他手上刀很重,落脚却很轻,脚尖点地,状若蜻蜓点水,身如鹰击长空,一刀上撩,切断公孙大娘退路。
他的刀招,化去繁复招式,只余最简单的劈斩崩震,去掉花哨华丽的变招,只有直来直去。
他坚信大道至简,最简单的往往也是最实用的,这一刀撩去,公孙大娘果然避无可避,身在半空,亦无处躲藏。
情急之间,只见对方猛的弹开身躯,拍掌撑在刀身处,这一下又快又急,若无一双锐利的眼睛,万摸不到刀面,只会被刀锋切下双掌。
乘着张小弟推刀的力道,公孙大娘折身落入隔壁一家院子中,张小弟乘胜追击,遇着砖墙挡路,也不使轻功翻墙,直直撞上去。
红砖青瓦被他肉体凡胎冲撞,前者顷刻倒塌,张小弟运起护体硬功,砖头瓦片打在脸上破不掉皮肉。
墙院轰然塌落,漫天尘土白茫茫一片,迷蒙了双眼,余下赌坊打手耳中跟着听到“噹!”一响。
响声嗡鸣震颤,疑是狼哀,更像狈伤,他们纷纷从院墙豁口冲入,清风扫去扬尘,院内哪里还有公孙大娘身影?
只有张小弟一人站在院中,他掌中仍有刀,断刀。重刀崩断,刀身遗落一旁,其上镶嵌着一枚石子,犹自散发滚烫温度。
他望着断刀沉默着,同伴问他:“人呢?”
他说:“走了。”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同伴道:“公孙大娘怎么看也只是个瘪三,怎能从你手上走脱?”
张小弟俯身拾起残缺刀身,道:“如果你们自信能挡住这颗石头,大可去追踪,死了莫怪没人收尸。”
余人骇绝,道:“谁有如此功力,能用一颗石头打断千锤百炼的钢刀?”
“我不知道。”张小弟郑重其事将残刀装入鞘中,眼中不光有恐惧,更有某种向往的神采:“不过我觉得张老大一定对这个人感兴趣。”
身旁景物不断变换,公孙大娘曾坐过最快的一辆马车,是由八匹高头大马拉动的车撵,其速之快,恍如猛虎生翅,浪赶沉礁。
这时他被何志武带着纵掠,更似腾云驾雾,道路两边花草飞去,他们在树冠之上挪移,追风赶电,好不俊逸潇洒。
他默数着心念,转过一百二十个念头,不过盏茶时间,二人已到郊外,变动的景色骤然静住,随后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狠狠掷在地上。
何志武随之将锦盒推到他面前,道:“刚才我总算是救你一命,你也该知恩图报,把知道情况的告诉我!”
公孙大娘抱住锦盒,在内兜里好一番摸索——自然不是找钱,他的口袋比脸还干净,刚从赌场出来的赌鬼身上怎会有钱呢。
他找到一枚金灿灿的金牌,这牌子没什么特别,四方长条,挂穗结绳,一面白底,一面刻着“泰阳庙”三个字。
何志武道:“你居然没有把它当了换钱?”
公孙大娘苦笑道:“我也这么想过,可惜它是镀金的,还不值一碗面钱,更买不起我的诚信。”
何志武接过牌子,端详一番,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得不问他:“这块牌子怎么用?”
“去牌子上的地址。”公孙大娘摊开手,挑挑眉:“我也不知道太多,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们是谁?”何志武追问。
“不知道。”公孙大娘说:“他们常来红袖楼,出手很阔绰,来逛妓院的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只记得有个左手拿刀的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何志武暗中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真元气息,方便追踪,公孙大娘身上已无更多线索,不如先循着金牌去泰阳庙看看。
“闭上眼,数三声之后再睁开。”听到他命令似的口吻,公孙大娘忙闭上眼睛。
说是三声,其实他闭上眼睛那一刻已偷偷眯开一条缝隙,想偷窥一下何志武去向何方。
怎奈他偷眼看着虽快,对方比他更快,只一晃,瞬间隐身没入一丛绿色盎然里,不见了踪迹。
黑鸟到底是谁,是一个人,还是有组织的团体,为什么要设计针对他?冷风拂过面庞,何志武逆风飞驰,使头脑清醒一些。
虽然对方说交出锦盒就会放人,但他不认为事情那么简单,从他闯入泰阳庙,被张饮潜误认为是赵定坤开始,这场朦胧的阴谋就将他罩住。
不管有意还是无心,他已掉入一场暗流涌动的漩涡中,敌暗我明,稍有不慎,或有殒命的危险。
以现下的情报去分析推理,无异于竹篮打水,平白浪费时间生命。他不再去想,只要还能握住拳头,他就有信心击破一切。
从郊外到泰阳庙并不远,破庙的败落他早有印象,但这次再一见,他很是惊讶。
只见庙里庙外有不少人在走动,偶有炊烟升起,有人烧火做饭,有人抠脚抓虱子,亦有懒汉窝着一床烂被子沉眠。
仅辞别一夜,空荡荡的破庙竟一下子涌进许多人,且这许多人里什么样的都有,有驼背的、跛脚的、断手的,就是没有几个四肢健全的。
这些人里,也有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的、癫痫发作的,只是没有多少精神正常的。
有的人特别爱干净,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服浆洗得发白,偏偏打着赤脚在地上涂画些看不懂的图案。
有的邋里邋遢,形容不整,但是衣服被子锅碗瓢盆都有,简直把整个家都搬过来,浑然不像个流浪汉。
也有的讲话慢条斯理,使他看上去温文尔雅,斯人可期,可惜他谈话的内容没人听得懂。
这形形色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少说有近百号人,全挤在破庙中,把一间泰阳庙插得锥立不住,箭安不稳。
何志武在人群里居然发现一个熟人,怀着好奇,他不免上去攀谈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