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展袖拢去,黑棋白棋跳入玉盘,收了这棋盘,掌力覆下,棋网磨平无迹。他站起身,负手于后,淡漠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何志武撑起上身,这时他不但真元泄尽,周身更无一点力气,四肢疲软之甚,有如切掉神经,完全不受大脑控制。
他以往状态最糟糕时,也不过处处挂彩,战力终不至于荡然无存,不像现在,就是三岁孩童,也能取他性命。
他抿嘴笑了笑,这时能作出的笑容只有苦笑,笑容既苦涩又无奈,他问:“我要死得明白一些,你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没有什么武功。”老者施施然道:“再厉害的招式也敌不过一包毒药,你中毒了。”
何志武立刻疾声道:“不可能,我查探过,棋子上没有毒素。”
“棋子当然没毒,我不过抹了一点孤雁泪,虽然气味难闻了点,也不至于有毒。”老者缓缓道:“但是孤雁泪配上桂花香就是上等酥骨散,你若只中了这种毒还好,可惜……”
“可惜我不自量力想同你较量内力。”何志武道:“所以我现在不但失去真元,更无力气,只能任人宰割。”
“还有一点你没猜到。”老者补充道:“毒素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浸透你五脏六腑,血汞骨髓,据我以往的经验,你最多还能活三天。”
何志武干脆放弃了挣扎,躺下来道:“既然我没什么好活的,还请你发发慈悲,现在就了结我的生命。”
“你在试探我?”老者首次露出笑容,他不知是出于自信还是残忍,轻声道:“我不会杀你,你走吧。”
他隔空一指点来,度入一丝真元游走四肢百骸,何志武体内便生出一股力量,使他能够站起来。
老者背手走出庭院,桂花纷纷扬扬垂落,他的背影苍凉中带着硬朗,傲然里存有些许孤寂。
何志武看着掌心,手指还是那么有力,手掌依旧厚实,但他纵然百般武艺,过不久也是死尸一具,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幽幽一叹。
以前他叹气,是为别人命运而叹,这次他嗟叹,只叹自己九死一生,这世上如果还有一线生机,于他而言也是渺茫。
要在三天之内找出解药解掉宗师级人物下的毒,其间困难不亚于令凡夫俗子一朝悟道,超脱凡俗。
他自己不擅于下毒,青云秘卷中虽有种种下符手法,亦对毒药无解。如果真元尚存,他还有一点办法,现下真气难聚,身躯沉如玄铁,他又怎能作出法子?
脚步声响起,张老大慢步行来,双环在他手中,光泽已去,他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只是道:“府内九曲回寰,迷宫乱步,我怕你迷失方向,不如让我送你出去?”
何志武跳起来,紧紧抓住他衣裳,急切道:“你刚才说欠我一命,现在是否还算数?”
张老大情知他要说什么,沉着道:“自然算数,但我不可能给你取到解药,你若是换做别的事,我立马答应你。”
“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事能拜托你?”何志武徒然死心,放开张老大。时间推到一刻钟前,他断不会如此失态,因为那时他还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希望。
现在他虽同样年轻,前途却是一片灰暗。一个人只能再活三天,心里即使有万丈雄心一腔抱负,也再没时间给他施展。
张老大默然,他本不是沉默的人,普善城张长风张老大的健谈与儒雅是人所共知的,他这时却没有话说,也不想说。
两人一路走出张府,走到大门前、纸皮灯笼下、镇宅雄狮间,何志武解下背上天魔琴,双手递来,道:“这把琴是我钟爱的小玩意,如果我不幸,希望你能替它找到适合的人,如果我侥幸,必请你听一曲琴音。”
张老大珍而重之收下琴,拍拍他肩膀,道:“如果你实在没地方去,三天之后,我在杏林酒家等你,送你一程。”
何志武微颔首,转身走出灯圈,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随他走远,影子愈淡愈窄,最后他终于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张老大目送他离去,返身回府,院墙高高,红似火烛,亭台幽静,曲径通玄。他一路疾走,行至一间青瓦房前,推开门,入槛便是一张床、一张桌子。
床上是被褥枕头,桌上有香炉神像。谁能想到,自小锦衣玉食的张老大,竟肯过窄床独身的清苦生活?
他拉开床下一个放置物品的笼龛,龛里放的既不是武学秘笈也不是金银珠宝,竟是一本本杂七杂八的账簿、名单。
除了他之外,任谁一眼看去,也看不明白这些账簿名单是干什么用的,更猜不透他收集这些东西的用意。
笼龛上下有两层,张老大托起上层账簿,把天魔琴放入龛底,小心翼翼将其合上,上锁。
收好琴,他又焚上三炷香,敬拜列祖列宗,尔后关好门,匆匆向府邸深处赶去。
一路行去,过了外府,进入内府,此处明面上与外边一般冷清,实际上在各处假山后、大树上、亭台间,均有暗哨守卫。
若有人从高空俯瞰,就能发现整座张府中心,有一栋最高的楼,从此楼到府邸各处都十分便利,且它地理位置最高,亦能全方位监察府里一举一动。
这栋楼高峨迎风,建得十分富丽堂皇,纵在黑夜里,也闪烁着氤氲光泽,皆因楼内每过十步就有一颗夜明珠,无火自生光,温吞十万顷。
张老大匆匆赶至楼下,通传一声,即有人带着他来到一间密室——密室之所谓密室,便在它非常秘密,张老大进来过不止一次,却每次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进的是哪个房间。
红泥小火炉,绿蚁焙新茗。原本在逼仄的暗室中煮茶是一件十分蹩促的事情,这件事到了长眉老者手里只是自然而然,不显突兀。
任谁把一件事做了上千过万遍,也是其中专家了,老者无论是斟水冲洗、架火烧开、揉捏茶饼的手法动作,都透着一股娴熟雅致。
张老大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坐下,静静待他泡好茶,丢掉头泡浓茶,由第二壶茶水倒起。
淡青色茶水冲入白瓷红底杯中,顿有香浓气味弥漫密室,老者倒完茶,手指轻敲木案,缓声道:“老规矩。”
张老大就双手捧起茶杯,细细呷一口,由得茶水在味蕾打九转,再过喉蒂,顺着喉头滑下,他面上也现出享受陶醉的模样。
“极品碧螺春。”他给出结论。
“错。”老者端起茶杯,先未抿,只看颜色说:“碧螺春色重味淡,庐山云雾色寡味甘,你再品品,是什么?”
张老大再饮一口,羞愧道:“太爷说的有理,确实是庐山云雾。”
老者得了他的奉承,便拈须眯眼笑着,忽道:“你已经把他送出去罢?”
张老大道:“太爷吩咐的事,贤孙只有照办。”
老者又道:“从正门回来,有十二里路,以你的脚程,半刻钟时间便可至,为何晚了盏茶时间?”
“贤孙不敢讲。”张老大低下头,额上见有汗下。
老者道:“好乖孙,有话直说,太爷不会怪罪你。”
张老大这才道:“他在门口很是说了些放肆的话,言语间颇有辱骂太爷的意思,小孙同他辩论,是以多逗留了一阵。”
“好,好。”老者仍笑着,不知说的是真好假好,他只吩咐道:“好乖孙,你继续盯着他,莫教他身后大鱼跑了。”
“是。”张老大放下茶杯,问:“太爷还有什么吩咐?”
“喝茶。”老者只是这样说,他便继续喝茶,喝到一半,他想起一件事,禀道:“饮潜去了三天还未回来,是不是派人出去找找?”
“不用。”老者按下长须长眉,眼睑低垂,润红脸上不见表情:“由他去吧,玩够了自会回来。”
张老大喝完这杯茶,恭敬退出去,闭上门,房间陷入庸静昏暗中,一支蜡烛独火难明,偌大房间,难免有照不到的地方。
老者只端坐,静静看着火烛缓慢燃烧,烧掉自己身躯,照亮他人前路,他看着蜡烛一节节短下去,心也跟着一分分下沉。
每每夜深人静时,他一人独处,便感觉到无穷无尽的空虚袭来,生命就这么寂寞浪费下去,似乎该干点什么,又不知能干什么。
密室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他眼前飘下一根透亮丝线,那是顶上鹤羽银发。
年轻时他不至于为身体发肤忧愁,以前也不会为一根头发叹息,现在他不得不叹,因为他已感知到自己生命慢慢走近终点。
据说,天人在仙界享受千年荣华、万年显赫,终有福报告缺时,便是业报临身之日,届时天降劫数,谓之天人五衰。
衰数有大小,小五衰即是:声乐不起、身光微暗、浴水著身、著境不舍、身虚眼瞬。
彼时小衰相显露,若不皈依三宝,求得渡河竹筏,便跟着现出大五衰之征兆。
大五衰谓之: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待衰相毕露,天人必永堕无边深狱,魂魄被拘九幽之下,皮囊反哺大地生母,兵解重修。
他头上已见发落,衰相初显,命难持久,运道不存,即使有家财万贯,显赫威风,也不过镜花水月,转眼即逝。
他怎能不叹息,不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