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伤好初愈,加之昼夜未食,体甚虚力,一连赶了五八里路,只看背冒岑汗,头悬金星,饥肠辘辘酸腹,干喉竭竭顶心。
捱着空腹行路,着实难受,他是越走越累,越走越乏,顶着肚饿再过一道山岗,眼看山坡上有一座茶棚,贩卖些温酒热茶,炊饼卤肉。
他闻得酒香,杜康性起,肉味钻鼻,五脏庙空,端的饥渴难耐,饿虫嚷嚷,已是忍不住抵舌舔齿,两眼放光。
何志武同他前行,快也由他,慢亦不燥,悠悠闲闲,不似赶路,反像踏青郊游,不论令狐冲步伐多快,他总在左右。
这时令狐冲钉子一样站在山坡下,走也不走,退又不退,只是摸摸身上,看看茶棚,揉揉肚子,皱皱眉头。
何志武道:“令狐兄怎么不走了?”
令狐冲道:“蛔虫钻肚,两腿打软,实在没力气走。”
何志武就指着山坡顶上道:“你看前面不是有茶棚,正好去买些卤肉酱菜医肚饿。”
“如果还有一壶酒更好。”令狐冲摊着手,道:“不过何兄,买东西是要给钱的。”
“华山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令狐兄好歹是掌门弟子。”何志武道:“你不会告诉我,你身上没钱吧?”
“本来是有的。”令狐冲气道:“不过被你们救醒后,钱就不见了,也不知被哪个王八蛋偷偷摸了去。”
何志武耸肩,道:“这王八蛋绝不是我。”
“何兄救了我一命,是好人,怎会是王八蛋?”令狐冲忽展白牙,脸上充斥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道:“现在我唯有请你好人做到底,请我吃顿饭,如果还能有一壶酒暖肚,那就最好不过。”
何志武道:“我有救你的本事,却没有请你吃饭的实力,实不相瞒,我出门从不带钱。”
令狐冲诧异道:“莫非何兄是公门中人,吃饭住宿不用给钱?”
“非也。”何志武摇头道:“江湖不乏急公好义之辈,爱请客的也不在少数,所谓坐下吃饭,站着讨食,总有人大方肯付账,我又何必带钱。”
令狐冲道:“你莫诓我,我行走江湖日头不短,可从未碰到过这种人。”
“既然令狐兄不信,我别有办法教你吃上饭。”何志武指点道:“你身上佩剑古筝长琴,随便当掉一样,都足以买下整间茶棚,何愁肚饿?”
“不妥。”令狐冲抱着古筝,道:“剑是行走江湖的资本,古筝是陶冶情操的爱好,长琴是铭记友谊的标本,哪个都不能当。”
“如是这样,还有一法。”何志武道:“凭令狐兄的身手,大可吃干抹净走人,相信没人拦得住你。”
“这更不可取。”令狐冲断然拒绝,道:“我绝不做有辱华山门风的事,如若传出去,华山弟子吃饭不给钱,恐成同道笑柄。”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只能去撞运气了。”何志武道:“兴许你鸿运当头,遇着贵人也不定。”
他当即拽开步风行上坡,令狐冲拖着软腿跟上,追问道:“运道是怎么个运法,若是叫老板发善心施舍,我纵厚下脸皮,也不敢丢华山的脸。”
“放心,绝不让你丢脸现丑。”何志武功聚双耳,听得茶棚里动静,笑道:“我也不令你去偷去抢,保教有人心甘情愿奉上金银,还要对你千谢万谢。”
令狐冲嘀咕道:“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有人白送白给还弯腰道谢?我不信。”
“那你敢不敢赌一场。”何志武道:“就以承诺为注,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令狐冲道:“我本欠你一条命,这个赌注怕立不住。”
“俗语有云,无怨莫结仇,施恩不望报,我出手救你,也没想着你舍命报答回来。”何志武道:“现在我们以朋友身份下个赌庄,你肯不肯应?”
令狐冲瞬道:“好!只要不是违背道义的事,何兄只管提,不过要在赌赛赢了过后。”
起口立了赌约,二人且走,转上顶坡,果然见一座云间茶棚,雾里驿站,景致十分迷人。
只看它门前古松迎客,缸里清水照辉,两株枫叶陶红,一丛青草常绿,往来皆行脚走卒,落座无羽扇纶巾。
茶棚搭在坡上,专供过往旅人歇脚,这一个个江湖人,佩剑挎刀不鲜,赤手空拳另类。
那一只只武林好汉,扎紧腰带行束,一衬抹额斜勒,气血充盈凛目,铁脚如桥拱卫。
大明朝禁甲胄不禁刀兵,若在天子脚下,还见不得如此多持械武夫,不过这里地处南疆,所谓天高皇帝远,圣旨不能达,穷山恶水最出刁民。
这里人信自己手中兵器胜过律法,典刑未必保平安,武力才是正道。
这中间,有一个着军服戴头盔,作牙将样式装扮的客人,大咧咧一人独占三桌,挤得旁人无处下脚,也不敢来拼桌。
只看他舒展猿臂,抻长懒腰,二郎翘腿,挨靠一桌,脚搭一桌,吃食占一桌。
那桌上,摆的是卤熟牛肉,酱烤羊腿,美酒满盅,旁有从人倒酒割肉尽与他喂食,好不悠哉快活,威风蛮横。
何志武对令狐冲道:“我们的主顾来了。”
令狐冲抱剑环胸,道:“他却不像个善男信女,你有什么法子让他掏钱?”
“劳你跑个腿,替我问一声,这人姓甚名谁。”何志武道:“问出他来头,你的酒钱就有了。”
令狐冲不解其意,但还是走入里间,在灶头寻到一熏脸老汉,就是此间茶棚老板。
他指着外间军汉,问道:“老兄,叨唠一阵,有个问题要请教请教你。”
老汉头也未抬,专心吹着灶火,冲竹筒吐了一气,焰焰飞灰灼热,生了火,方回嘴道:“没空!”
令狐冲也不废话,有意无意把剑晃了晃,沉声道:“我们是别省衙门来缉凶的,请你配合点!”
他晃一晃剑锋,老汉就慌了慌神,忙道:“大人,我办了牌照的,是合法营生。”
令狐冲道:“今天不来查你牌照,我问你,外面的军汉是什么来头?”
老汉惶恐道:“他是周近军营里的大爷,别人都叫他吴将军,常出来白吃白撞,小人可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令狐冲又问道:“吴将军全名叫甚,什么来路,有无家眷亲朋?”
老汉挠腮略想,答道:“好像是叫吴天良,孤身一人在此,没有家眷,最喜欢欺男霸女,我们这里人都怕他。”
令狐冲微诧,道:“我看外面许多提剑背刀的江湖人,难道没人治得了他?”
老汉苦叹道:“这就是大人远来为客,对本地方有所不熟。吴将军处在军营,寻常人打他不过,身手好的又忌他是军伍,不敢动手,所以才放任他的霸行。今幸有大人来缉他,可算是替天行道咯!”
令狐冲得了资讯,道一声有劳,复转回来对何志武述说一遍,要看他怎么令吴将军自掏腰包献银。
只听何志武扯开步子迈去,挽袖打拳,徒然大喝一声:“吴天良,你个畜生果然在此!”
他就电步闪出,踢飞搭脚桌,拨去满桌美食,凌凌杀气夺魄,吓得个吴将军跌坐下地,亡魂皆冒。
何志武揪着他衣襟提起,满身肥膘在军甲内软若松泥,通红酒脸惨白,已是四肢疲软,惊骇五脏六腑。
吴将军随从辄逢变故,忙去取凳上长枪短刀,架势不架势,阵型无阵型,一拥扑上,即来护主。
他们那三脚猫把式吓唬吓唬普通百姓还可,对上武林人士便不够瞧了,何志武随手振臂,同拳曲肘,不两下就将随从放倒。
他拽起拳头,就往吴将军面门打去,吴天良早被吓破胆气,急声道:“好汉慢手!”
何志武停住拳风,道:“你还有甚遗言?”
吴天良佯装慨然,道:“英雄要我性命易如反掌,只是我死也要死得明白,我在何处得罪过你?”
“你不认得我?”何志武“果然”作出十分愤怒模样,道:“三个月前,有一个叫张红的姑娘,进了你的军营再没出来,你还记不记得?”
吴天良左思右想,实想不出来。皆因他平时欺辱的良家女子太多,莫说三个月,就是三天前的事也未必记得。
他吴将军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嫖宿不给钱,吃饭不付账,所做的阴损肮脏事罄竹难书,又怎会记得一件微不足道的恶事。
他彼时为了保命,有也当无,拼命摇头道:“绝无此事,我根本不认识一个姓张的姑娘!”
“你否认也没用,今天我就替她血恨,把你活剐了!”此话一出,四周纷纷响起叫好声,有人抛出一把牛角尖刀,呼道:“用我这把刀利些!”
何志武纳刀入手,当真说做就做,一刀把吴将军指节切下来,痛得他呼天抢地辈呼。
他执着血渌渌尖刀,振声道:“一刀杀了你太便宜,我便一刀刀将你十指切下,一寸寸割去血肉!”
令狐冲本还看戏,不想何志武真个动手。在他理念中,吴将军纵然可恨,也不可由私人动手裁决,只能靠律法管束。
武林中人好惯了快意恩仇,以直报怨,以牙还牙,这一方式却不能对公门中人使用,否则就犯了大明律法。
他恐何志武惹上官司,忙飞剑出去阻道:“且慢动手!”
他这一剑飞出,只击向刀锋,挡在何志武与吴将军中间,不想剑至中途,竟脱离他掌控,无风转动,方向一错,刺向何志武。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何志武对这一剑防也不防,避也不避,似避不开,防不住,由得飞剑刺来,划破衣裳。
在令狐冲惊愕目光中,何志武抱住流血伤口,缓缓后退,放狠话道:“好!今天你有帮手,算你逃过一劫,改日定取你狗命!”
他转身纵跃,跳下坡底,令狐冲追上来,正好被惊慌过度的吴天良捉住双腿,哀恳道:“好汉莫走,在此护我周全,我愿以重金酬谢。”
令狐冲不得不止住步,把吴天良扶起来,道:“将军不需惊惶,人已走远了。”
吴天良正了正头盔,令左右几个随从解开行囊,只见里面几锭金灿灿元宝,托在手上,陪着小心道:“恩公救命之恩,会同再造,本将军略奉薄礼,不成敬意。”
令狐冲亦不客气,他已知晓何志武所说的方法是如何,对付吴将军这样的人却正好不过。
他心下有些忍俊不禁,憋着笑,接过金锭,致声谢,付钱买了卤肉烈酒,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