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城有一人,名叫陈川,师从梅山剑客学艺,勇力过人,刀剑伎俩皆精,在城内开馆授徒,常仗武功招摇过市,耀武扬威。
一日,他仍如往常一般,在校场上摆开阵势,吆五喝六一群徒子徒孙簇拥下,舞枪弄棒,夸耀绝艺。
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叠叠重重,顶头摩肩,城中尽知他喜爱人前显圣,又因他的架子着实好看,闲来无事观瞧者倒也不小。
他正自得操练间,忽听人群里有人道:“这根枪棒花里胡哨,软绵无力,怕是中看不中用!”
陈川面色刹变,环目四顾,人人踮脚探头,看不出谁在冷言相讥,便只当他是嫉妒心盛,无的放矢,不予理会,转头再舞。
谁知他棍棒刚抬起,身后又听那人说话:“这样的武艺也敢出来卖弄,爹爹,你去打他一棍。”
陈川这回留意,听他声音稚嫩,认准方位,转过头去,只见人群后一个孩童拿着冰糖葫芦指点江山,身旁陪着个三十出头,穿锦着绣的家长。
接连被个幼童出口喷伤,他的怒火腾起,揝一揝打蛇棍,指向那对父子道:“背后冷箭放人,唆使孩童中伤,不是君子所为,我的棍棒哪里耍不好,还请明示?”
那家长赔礼道:“小儿无知,看不出尊才枪棒通神,武艺高绝。童言无忌,万望海涵,有怪勿怪。”
陈川脸色稍霁,虽得了好话赔礼,怒气依旧未消,假客套道:“话也不要这么说,我这三脚猫功夫哪里上得了台面,刚刚他让你打我一棍,还请阁下不吝赐教才好。”
这本是阴话阳说,绵里藏针的机锋,那幼童只有十一二岁,哪里听懂他夹枪带棒的话语,嚷着道:“爹爹,他让你赐教,一定是听过你的名头,害怕了。”
家长忙扯住他,向陈川拱手道:“小孩子胡乱讲话,教头千万不要当真,我们初到贵乡,小儿水土不服,是以才乱言语。”
被稚童一通拱火,众目睽睽下,陈川愠火中烧,脸面摆也摆不上,放也放不下,哪里还听得进别人说什么。
当即上前挽住对方衣袖,皮笑肉不笑道:“阁下过谦了,我虽在这兰陵城里薄有虚名,到底不过弹丸之地的武师,不曾见识过外面花花世界。你既是外来旅人,一定是技高绝斗之辈,还请务必赐教一番!”
这家长拗他不过,被扯下场,无奈道:“领教高招之前,想先请问教头大名。在下姓朱双字逢春,河西府人士。”
陈川不冷不热道:“我的名头,众所周知了,叫陈川便是,土生土长一介匹夫。你儿既然称夸你棍棒厉害,我们便比试比试枪棒,与乡亲们表演一番?”
朱逢春道:“不敢不敢,陈教头喜欢比什么就比什么,不用迁就我。”
陈川心里沉吟,道,自家从师学剑,棍棒本非所长,万一对方真个会耍枪弄棍,岂不是以己之短攻彼所长,自讨没面。
还是罢了,稳妥起见,自己天生神力,就与他比试力气。
于是他便道:“不比枪棒也好,棍棒无情,些许不慎打伤了你有违待客之情。”一指校场石墩道:“此石本是作坊磨盘,秋收之后无事屯放于此,重有五百五十六斤十三两,我们就来托石较力,既分高低,又不伤和气。”
朱逢春道:“教头想怎么个比法?”
陈川道:“简单简单,谁能将石墩搬远些,就是只差一毫,也是他赢。”
朱逢春点头应诺,道:“那么,请教头先来,小人力穷,容后献丑。”
陈川听他说得谦逊,也不推让,晃晃肩,摺袖脱肘,拽开烈马步,把双手沉到石墩两耳下,扎个马步,徒喝一声,就把石墩连根托起,抬离石台。
围观众人爆发出热烈喝彩声,他更得意,憋住一口气,向前急走,一连走了十二步,直去三丈远,待手软筋消,胸肺闷涨,两膝打颤,才舍得放手停下。
朱逢春拱手赞道:“教头神力!”
陈川喘气未定,佯装不在意,摆摆手,道:“小意思小意思,往年能搬它十来丈远,今天贵客当面,不好乱耍威风,怕有仗力欺客之嫌。”
朱逢春道:“教头勇力过人,心肠更好,在下在后献丑,可莫取笑。”
陈川“浑不在意”道:“只管去抬,就是搬不动,我也不会笑你。”
朱逢春便走上前,也不见他沉气凝劲,也不看他扎步挽袖,只把右手竖掌,轻松插入石浇磨盘里。
指头碰上石头,恍如刀切豆腐、斧劈朽木,石屑簌簌震落,磨盘被他单手抓起,向上一丢,又原路返回,精准落在石台之上。
人群一阵寂寂后,排山倒海般掌声随之而来,叫好不绝于耳,惊呼此起彼伏,惹得陈川羞愤,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朱逢春依旧礼貌有佳,欠身道:“磨盘从哪里出,还回哪里,如此算来,我与教头挣了个平手,不分胜负。”
陈川以己度人,只当他获胜后阴阳怪气揶揄自己,越加不服气,偏要拉住朱逢春道:“先生雅量,这场不算,我们还是比比兵刃,才叫武艺。夯力再大,不过粗蛮行列,不算武人所为。”
朱逢春推辞道:“在下本因妻妹嫁人,送行到此,不日即离开兰陵,教头又何必跟过客较真?”
陈川道:“朱先生说笑了,同行切磋,怎能说是较真,只是演练把式,切磋武艺,互相进步而已。”
朱逢春见推不掉,只好道:“这样吧,教头钟爱什么兵刃,我们比过一场,不拘输赢,在下都要辞行了。”
陈川心喜,道:“刀剑均可,我看你没有携带,那兵器架子上喜欢哪一样,尽随你挑。”
朱逢春道:“刀么,也不需要太好,能用就行。”就在一旁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雁翎刀,抖一抖,嗡嗡振响,晃一晃,嗍嗍生风。
陈川却教一众徒子徒孙奉上自家剑匣,启开匣子,里面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宝剑,百炼成形,千磨开刃,端有削铁如泥的锋芒。
他拿着剑,挽个剑花,道:“刀剑无眼,朱先生当心看顾,莫要怪我没有事前提醒。”
朱逢春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有把握,仍旧谦虚道:“请教头先赐招。”
陈川当真老实不客气,摆剑向前就刺,招式直取胸膛,本是切磋技艺,他却没有一点留手的意思。
朱逢春拿刀来挡,陈川见招大喜,他的剑对付寻常刀兵,只像砍柴劈菜一般,磕着即裂,碰到立断,最不怕与人硬碰硬。
只看刀过剑来,朱逢春以刀尖点剑面,于微毫之间避过剑锋,使暗劲荡开陈川刃口,手中雁翎刀毫发无损。
陈川一招不中,向前再进招,转刺为拦,一招“力贯千山”横削,欲扩大剑芒范围,锁定对手退缩空间。
朱逢春不急不忙,立脚生根一般定住,上身突兀斜卧下去,躲过剑式。陈川的剑斩空,切入磨盘,顿时将石磨劈开两半。
两招无功,陈川开始有些毛躁,只把剑式舞开,左劈右撩,上截下断,反复挺刺,追着朱逢春影子一通乱挥乱造。
朱逢春只闪躲不迎击,至多用刀格开他的剑刃。陈川的师父梅山剑客是个十足的草包,教出的徒弟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剑剑无功而返,招招石沉大海。
斗过十来招,陈川依然沾不到朱逢春一丝衣角,到此时,正常人都知道双方武学造诣差距过大,该主动认输,挽回一丝尊严。
但陈川已被怒气迷心,恰如堕入爱河的青年,多做出违反常理侮辱智商的蠢事。他一路高歌猛进,喝道:“不要只是躲闪,有能耐的接我一招!”
朱逢春暗里叹气,逼迫至此,再难容忍。于是把三分真气度入刀中,弄个刀花骗过剑来,手腕急抖,使刀尖戳上剑体中间薄弱处。
漫空里只闻“叮铃”一声,陈川手中千锤百炼宝剑居然横空截断,啷当落地。
二人停住,顿时剑影消逝,刀光隐退,陈川征征出神,不可置信,围观人群不明就里,众说纷纭,有说朱逢春胜了,有说陈川未败的。
朱逢春性本淳厚,将刀归还与他,替他遮掩尴尬,道:“还未分出高低,教头剑断突然,想来是天公不作美。今天切磋到此为止罢,日后有机会,在下定登门拜访。”
陈川悻悻,打着哈哈道:“朱老弟客气了,既然是天意,那就没办法了,我们改日再叙。”
朱逢春带着幼子向回走去,陈川脸上臊得慌,生怕人群里有懂行的揭穿比斗真相,亦匆匆收拾行囊,一溜烟回家去了。
他到武馆后,左右思量不过,郁气难除,心有不满。正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独狼翻白眼,救命恩情浅,小人魑魅,视君子如仇寇。
他把这件事与梅山剑客说了,却听师父道:“近日小道风闻,有个姓朱的万户上任太湖城指挥佥事一职,途经兰陵,莫非就是此人?”
陈川就把朱逢春相貌行径描述一番,道:“我观他言行举止颇有礼节,做事处处留有余地,海量宽广,似乎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这就是了。”梅山剑客道:“人都说他为人忠厚,心存善念,因布施仁政,得以升迁。三十余岁做到指挥佥事位置,年纪与你相当,成就有如云泥之别。”
陈川愤道:“他不过有个好出身罢了,如果我也有个当官的老子,未必比他差多少。”
“我的乖徒,怎敢心生怨言?”梅山剑客道:“朱万户这样的人,不能轻易开罪,一旦得罪了,就不能善了。你找师父,无非想挣回颜面,可想好真要去招惹他?”
陈川道:“徒儿全赖师父出谋划策,如若师父也无法可想,徒儿只好打落门牙肚里吞,权当哑巴吃黄连,有苦自不说。”
“你啊,无耻的样子颇有为师当年风范,若不是这样,又怎能得我欢心。”梅山剑客半骂半夸,道:“这两天不要妄动,待师父打探清楚,再作计较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