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把心猿笼中困,适将意马树下栓,水火相济志气明,龙虎交坎性空灵,练气存神游太虚,吞吐金丹摇碧霄。
人间最是闲不住,来往春秋数十载,除去青稚与白鬓,中间还有几番霜。摒掉杂念与优柔,一心用功苦钻研,只把铁杆磨出血,且试银花生硕果。
片片雪花垂落,轻如鹅毛,指盖大小,将那青山白了头,也把湖波冻镜平,郊外青草寸断,向阳枯树不生。
太湖城墙高四丈,开大小七门,是哪七门?正门一户宽二丈,两列车马齐驱,迎君见王始蓬开、偏门两道立左右,未有麻衣粗布进,只看官靴宝镫出、小门四扇傍两旁,时入青牛与驽马,财源广进破碗响。
护城河成白玉带,举哨旗作星斗阵,渺渺茫茫一片白,飒飒簌簌无人见,冻杀天地,冷彻九霄。
守城的兵卒,纵是精兵良将,望天也只能畏首畏尾,许有狮虎体魄,遭风也该困兽冬眠。
夭夭春桃,疲人精神乏,炎炎夏日,怠人眼皮重,飒爽秋风,堕人头难抬,凛凛冬雪,困人三花乱。正是,春困夏盹秋乏冬懒,一年四季,各有怠惰。
守城兵士,忙里还当偷闲,况乎雪天,街上人少走动,山上马匪歇窝,正好有个由头睡觉,俱躲在女墙下,驻刀合眼,倚枪瞌睡。
倏然间,只见街道奔来两道身影,竞风逐电,追光捉影,都是一般飞快。走前一个形貌丑拙,背负青锋,赶后一个体胖如佛,手提锡杖。
他们步伐皆快,抹眼过了街头,彼时正门关闭,偏门不开,小门只留一道。梅山剑客有心卖弄,有门不走,偏上城墙。
你看他提身而起,踩住青砖,踏稳高墙,横着走上,衣袂飘飘映初雪,锋芒荡荡对当空。只像腰间牵了绳索,脚上沾了米胶,牢牢踩着垂墙上了城头,快如鬼魅。
空相和尚不甘人后,见他虽然体阔如缸,身重似山,跑起来满身肥肉乱甩,只口里大气不喘,额上热汗不出,胸中气长有余,脚下力有未殆。
他也不如何摆弄,只是轻轻跳跃,平地弹起三丈高,胖躯将落未落、劲力将散未散之际,掸出锡杖,暗戳墙砖,借力再度腾身,已翻过城头。
因他两人逐赛,一个奔得风疾,一个挤得风吼,把守城兵丁唬醒,伸头来看,只见两条身影投出城墙,迈大路履冰飞度,踏雪无痕,向东去了。
一个兵丁道:“乖乖,是人是鬼,去得飞疾,千里马也没那般快。”
一个兵卒道:“就是扯着顺风放纸鸢,也不见这么神速,江湖人马,果然有些神神道道。只不知是正是邪,假是正道还好说话,如是邪魔,少不得折腾我等大动干戈,白费力气。”
后有一人道:“你不知山高皇帝远,将令不能达。太湖城又不是天字脚下,虽有府衙坐镇,实则此地说话算数的还是少林寺。有福是他的福,有祸也是他担祸,我们微薄俸禄,犯不着拼命,管他城里杀人也好,偷盗也罢,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法会期间,自有僧人理会,怕他怎的?”
几个兵卒谈话声,出不得城门,刚抛出口,已被冷风吹散,也不虞有人听到这等惫懒姿态。
且说空相和尚逐着梅山剑客,二人遇草点头,见树折腰,逢溪踏水,过崖趟身,轻功之妙,能达常人所想之外,功成奇妙境地。
二人转瞬即去七八丈外,真说是咫尺天涯,一步一天地,盏茶别了太湖城五六里,径到一座风波亭外。
只见那亭盖如伞,能遮风雨,亭柱似墙,善倚旅人,亭栏如围,常栖莺燕,亭基如山,匡扶大厦。
梅山剑客止步停身,回转头道:“便在此间斗手,小雪倾城,料想无人出游踏青,更没农户担菜入城贩卖,就是弄个天昏地暗,定也无人问津。”
他略抖一抖肩膀,暗鼓内劲,背上青锋即跳出剑鞘,稳稳当落入手中,却见是一柄二指宽,三尺七寸长的凌雪剑,光芒大盛,映日生辉。
空相和尚执定净法锡杖,道:“且住,立身便打,与破皮无赖一般。按照武林规矩,我们该先请教一番,言备各人所长,再赐招不迟。”
“你这僧人,啰里啰嗦,好不痛快。”梅山剑客挽个剑花,道:“你听好,我这柄剑,名唤寒梅傲雪剑,乃取天外陨铁融汁,剖了一只吊睛白额虎,取其心血做引,开锋炼物。成器以来,亡于剑下生魂共有六十七人,善能吹毛短发、骨肉分离。”
空相和尚道:“吹毛短发如何说,骨肉分离又何解?”
梅山剑客就拔下一根寒毛,道:“你看好!”便把寒毛放在剑锋处,张嘴吹一口冷气,好剑!“呼”的一声,毛发立时一分为二,飘零凋落。
“这是吹毛短发,有实为证。”空相道:“骨肉分离不知又是什么样板?”
梅山剑客怪笑道:“要甚样板,你若不信时,让我剐上一剑,保教你猪肘变白骨,五脏化脓水。”
空相和尚却不敢去试锋芒,摇响净法锡杖,道:“这一根锡杖,名叫伏魔镇邪杵,身是百炼钢,坚不可摧,头用秘银铸,无物不破。时时演练,十分趁手,常常挥舞,杖法娴熟。着一下,开碑裂石,击二道,坚垒可破,打三杵,妖魔退避。”
梅山剑客道:“和尚空口无凭,也来把试把试,莫要乱开天河。”
空相道:“不敢。”就瞧准风波亭前一颗顽石,但看此石表面光滑,只因日日有人坐歇,立地四尺,少说也有二三千斤。
和尚掣了杖,举起龙头,朝石上尽力磕去,漫闻“咔嚓”脆响,顽石登时从中裂开,散碎成千百块裂片,堆了一地乱石。
梅山剑客看得心惊,计较道,和尚身宽体胖,力大如牛,假若硬拼,且不论输赢,就是被他扫上一记,依我这把老骨头,不死也残。
古语有云,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锡杖既有那般沉重,他就有神力,也舞不开许久。我只用拖字诀,只躲不攻,拖到他身疲力尽,岂不轻易取胜?
他打定主意,有心留存,对空相道:“和尚空有蛮力,打不着人,莫说开碑裂石,就是开天裂地也是无用功。我本武林前辈,若先出手,未免以大欺小,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索性我就让你三招,三招之内,绝不还手,你来攻罢!”
空相推让道:“三招太过,施主好意,小僧心领,只是不能率先垂犯,岂不知太湖城乃本寺东道场,主让客先,按理该请施主先赐教。”
梅山剑客恼道:“罗里吧嗦一堆屁话!我如诚实动手,恐怕你不能抵过一招,让你攻你便攻,哪来废话?”
空相告一声罪,道:“杖来也,当心顾头!”他却不想便宜占尽,虽是动身挥臂,也把招式告知,好使梅山剑客抵招挡架。
这一根锡杖罄来,真个虎虎生风,果然雄威凛凛,龙头甩开千层雪,杖身荡尽万重山,噼啪击落,似现电光灼目,隐有雷声轰隆。
梅山剑客身孱力弱,剑短器轻,哪里招架得住沉重锡杖?他立意拖沓,只把身诀捻动,向后一躲,躲过杖打,口中不住道:“慢了慢了,打快些,风要够凉,才知你功夫。”
空相和尚果然进身,抡圆了兵器,对调头尾,把杖身当棍棒抽去,一竿白钢恍似银枪,舞动锡杖宛如僧棍。
他的锡杖,原有两用,若用龙头敲击,千军易辟,破墙开山如等闲尔,如把杖身挥开,就是棍棒之法,可缠可打,可追可索。
这一棒来得甚疾,梅山剑客无处可躲,硬头皮顶缸强上,横擎傲雪剑,舒展筋骨,把内力悉数涌入剑内,抬手与锡杖碰撞。
一刹那间,铁剑撞击银根,金光批露彩霞,飞流冲打石潭,刺耳交鸣声入耳,天星火光闪闪。
二者内力一触即分,如磁石相斥,水火难融,两相排打。嗡的一声,剑气横流,杖影道道,二人脚下土地顷刻凹陷下去。
空相和尚体胖,却只陷入半寸,泥不过脚板,梅山剑客身轻,犹自凹落三寸,水漫脚踝。
此却是两人内功有差,力有高下之故,和尚功深,劲道把控自如,剑客力浅,按住身不由己。
他略抵了一抵,借力纵起跟斗,凌空翻身,来个鹞子升天,旱地拔葱式,向后腾飞出去。口里依然叫嚣着:“还慢还慢,再快些!”
和尚道:“再快可就辣手,有见血之危,有性命之害,届时伤生人命,有悖佛意,施主还是退去为好。”
梅山剑客落地,又一连退了七八步,止不住道:“谁让你留手,只管攻来,我乃武林前辈,会怕你一介末进晚辈?”
空相无奈,摺一摺锡杖,转使攻来。梅山剑客见识过他丰沛大力,杖落一似高山滚石,磅礴大势,不可强敌,因而只能倚身法左腾右挪,前后闪躲。
这一轮相斗,就有飞蛾绕火转,鬣狗戏雄狮之险,梅山剑客苦苦吊着一口气不松,把个身诀使尽罄空,手眼并用,腰足齐飞,才堪堪避前七招伏魔杖法。
他只当耗尽空相和尚精力,待其后力难续,新力不生之际,便是自己反击之时。
不曾想和尚的杖诀并非湖波平静,而是海浪高峰,躲得过头浪,扛不住二浪,避过了峰头,还有峰尾兜后。
他的锡杖一路高歌猛进,端的刚猛无俦,真个绵绵不尽。空相气脉悠长之类,摧残老寿星,迤断千年龟,一套诛邪杖,向深里伏魔。
呼呼的风声吹乱飘雪,环环的杖影交织成网,梅山剑客前四招尚能出声戏谑,中四招闭口不谈,后四招喘息不止。
前后不过十二招,他已是前襟湿了后背,累出一身热汗,筋骨散了力道,苦尽满口晦涩。再也招架不得,躲闪不及,被和尚寻着破绽,擎杖敲下,敲碎了铁剑,震飞了老人。
这还是空相慈悲,空击兵器的缘故,他这锡杖且沉且重,若是打在身上,少不得傲雪无剑,梅山无客,早是人死道消,毙命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