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方正念一声切语,道:“信善者寿,信运者疆,存恶多桀,向邪折骜,施主做便做了,又何必嘴硬不认?”
何志武道:“老师傅言语颇多可笑,你哪曾见过有人争领杀头买卖,向来只闻得冒认积德好事。莫说不是我,就是我做的,也不好认。”
方正转了口吻,道:“那就当他是无妄之灾,老僧恳请施主救死扶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能挽回一条性命,少林今后愿将施主奉为座上宾客,情同手足。”
何志武道:“做你宾客有什么好处?”
方正道:“鄙寺广结四海豪杰,喜交八路英雄。人脉虽不能说通达万里,声誉纵不敢称威扬江湖,不过同道抬爱,听说是少林出来的孤贫僧人,也愿接济一二。施主用本寺名号行走武林,多少有些便利。”
“不妥不妥。”何志武道:“你岂不知修道灭凡心,出家绝红尘。这一干僧人,都是戒律森严,久积暴懑的。平日里也不知有无作恶,道路上也不晓有无仇家。假如碰上个昔日结怨的,不报名头还好,只怕扯出少林大旗,反被牵连无辜。”
方正听他凭空污蔑,心里已有些怒气上涌,又听他道:“老话讲,靠山山倒,靠天天昏,告天求地不如靠自己。我看呐,只有银子跟拳头不会作假,其他的东西,未必靠得住。”
方正止不住高声道:“施主诚实的自信时,老僧斗胆同你开个赛赌,便看谁的拳头大,就听谁说话。”
何志武道:“你出家人也能赌斗博弈?”
“本来是不行。”方正双掌合十,低叹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为了救人,破例一回,当无挂碍。至多事后老僧多积香火,度化金粉妝佛像,以恕今日罪过。”
何志武便笑道:“到底是出家为僧,常念经诵卷的,讲起话来一套接一套,那花圈一环扣一环,说得漂亮极了。只不知你想怎么赌法?以什么作彩头?”
方正指着地上晕者,道:“不消多讲,假定是老僧运气好,就请救回此众,如若施主技高一筹,也可提出同等要求。”
何志武道:“我也没个伤风头痛,不要你治病,只是手上有请柬一封,无处可送。”
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将那一帖随身携带的简帖拿出来,丢个撒手,一阵清风送去。
方正和尚浑眼眨巴,立马察觉出其中诡异,心中有不好预感生出,只是话已放出,骑虎难下,只得把简帖纳下。
他抽出帖中红纸,只看其上用金粉描摹书字如下:大寒吉瑞,天官赐福,华山之巅,刀剑空鸣,正邪汇聚,以武论道。少林玄宗,佛门祖庭,方正僧士,正道魁首,尾月初八,恭候大驾。
和尚凝声道:“施主好大手笔,这封请帖怕不止老僧一人收到罢?”
何志武如实道:“武当山与日月教均已答应赴约,而今还差少林一家,如此胜会,想来方正大士不会推辞。”
“武林大事少林管不着,能管的只有眼前事。”方正打个虚谜,道:“老僧旧话不改,只愿救回眼下伤者。施主远来是客,主随客便,是想舍命搏斗,是要文人骂战——好看不好听,皆由你定。”
他虽未实在的应承下来,何志武也只当他答应了,总之他是躲得过初一,避不开十五,华山群英会势必有少林一份。
在此前提下,假如舍命相搏,稍有不慎即辨伤亡。何志武纵然自信能胜过方正,可是也不过高出一筹一步,两人差距还没大到足以把控对方生死的程度。
如果在这里将他打死,诚恐影响后续谋划,还是像在武当一般,用个文斗取胜为稳妥。
他便冠冕堂皇道:“拳脚无情,刀剑无眼,武斗实有凶险不测,就来比比轻功暗器,内力招式如何?”
方正道:“一般无二,施主想怎么个比法?”
何志武反道:“那就要看看和尚会些什么?”
方正道:“出家为僧,时常挑水担柴,别的不通,脚骨还有两分力,窜上爬下,舍近求远略懂一二。又因浆洗勤晒僧衣,遮阴避阳的手法也粗通毫末。”
“那便是轻功与拳掌了。”何志武道:“纵掠之道,有贴身腾转挪移,有赶路大步流星,有登高云顶望月,不知是哪一样?”
方正道:“施主既向各处发帖,应知武当有梯云纵,日月有度雁功,少林藏经阁中亦有一门武学,谓之昙花一现,讲求跳跃如飞,似雷翻腾,专修纵身功夫。”
纵身乃江湖术语,译得直白点,就是翻跟头,是上下窜纵的意思,掠身则是左右奔跑,前后迈步,也是轻功体系中的术语。
寻常人纵去还来,顶天三四尺高下,练出内力的,将内功灌注双脚,能跳丈高。功力更深些,打通涌泉,力透五趾,跃起有二三丈,已算得上高手。
方正却不同于一般武林人士,他既担得起少林寺住持,号称正道领军人物,手底下自有真章。
何志武指定莲花法桩,道:“我们以桩为托,平地跃起,跳到最高处,打个记号,就以高低分胜负,看是你马力足备,还是我驾风有方。”
方正自无不可,会场众人听得两人赌斗,俱睁大眼球,伸长脖子张望。这一斗,无论谁胜谁败,三日内必传遍武林。
少林武当并驾齐驱,甚而隐隐压过对方一头,身为住持,方正在江湖上的地位稳居首席。他的一举一动不同常人,乃有牵扯各方势力脉络,引动武林风暴的彰力。
他若胜了,不足为奇,只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为他声望屋脊添一片瓦。他如败了,那才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毕竟场中谁也不认得何志武。
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挫败闻名遐迩的正道魁首,光是标题就有张狂的噱头,撩拨群众好奇心。
方正面如常色,请道:“施主的提议,就请施主先露一手,令老僧开开眼界。”
何志武道:“还是你先,我若出手,只怕你要退避三舍,望而却步。”
方正微微摇头,也不再谦,道:“那么先讲好,只要身体不碰到法桩,怎么跳都由自己方便。”
何志武补道:“衣服碰到也不行。”
方正便翻个身掠出去,却不去莲花桩下,而翻到场外一家园子上,伸手摘下三片青瓦,拢入袖中,复折身回来。
他也不多言语,径赶到桩下,捻一捻诀,跺一跺脚,摇一摇身,扭一扭腰,作一个鲤鱼跃龙门,猛虎跳溪涧态势,直直向上跃,挺挺朝天搠。
只见他,身如惊鸿龙矫矢,体若翩舞鹄昂霄,有朝一日天地覆,满泊湖水泼天宫。急赦赦上了五丈高低,破开狂风,钻入雾中。
人不比麻雀,小虽小,有羽能过万座山,更不及蚊子,细归细,振翅可上九重天。人有四肢而缺羽翼,纵有手段也不能飞行。
方正和尚升上五丈,去势已尽,半空无处借力。眼看身形将落,急从袖中掏一片青瓦,掷于足下,左脚踩住瓦片,得势翻个跟头,再上丈高。
彼时已到六丈陡,他再度取出薄瓦,右脚踏碎片儿,运劲又升丈寻。转眼离桩顶仅有一丈八尺高低。
和尚摒气凝息,内力转明堂,过庭府,通百脉,行千窍,用个鸿毛力,行个无量诀,霎时身轻如燕,体似枯松,跟着风摆。
最后那一片瓦,离了两手,下至脚板,一对无忧履重重蹬上,内力登时把青瓦震为齑粉,人又借力攀升一丈九尺,堪堪越过桩头,落座法台上。
薄薄青瓦何轻?麟麟人身何重?莫说空中踩瓦,就是平地踏着缸瓮,也不见得借力使劲。
方正和尚借力使力的法门赢得满堂喝彩,四面拍手,都道此行不虚,诚然开拓眼界,知道天有多高,海探几深,山具何雄。
那寺中大小僧众,与有荣焉,仿佛是自家真本事,脸上盖莫有些得意色,胸腹暗含忘形心,一寸禅台升灵山,十分佛相面世人。
他也不自夸自耀,任凭旁人吹捧喝彩,也不谦虚推让,端坐讲经台,演法台,作罗汉金刚,视众生芸芸。
何志武背着个手,悠哉走到桩下,自话道:“莲台建得低了些,该有二十丈长短,才合我意。”
方正翻身下来,听之回道:“就有二十丈长的杆子,也竖不起这般接云高,便立得起来,人又不是猿猴,势爬不上去。”
何志武道:“也罢,矮归矮,凑合也能用用。”他揪下几根青丝,随手揉搓作一股丝线,滢滢闪闪,晶晶亮亮,不是细如发丝,真个头发炼就。
方正不解其义,问个讯:“施主搓发结绳,是何用意?”
何志武道:“常有人说,瘦骨嶙峋如柴,弱不禁风欲飞去,身作柳絮轻盈,轻如鸿毛飘四海,只是夸大其词,不可当真。今天我却想试一试,人能否腾云驾雾,和光同尘。”
方正道:“想是不能。”
何志武不置可否,忽律吹个口哨,便见那林中丛丛飞出一群集鸟,遮天蔽日,向法场度来。
方正讶道:“先前武林上有一奇人,号六百禽,可模仿六百种飞禽走兽叫声,呼狐朋狗友,喊狼亲虎戚,无不灵验。想不到施主也通此技法,善能唤来飞鸟,偏爱与畜生为伍。”
何志武道:“和尚莫打诳,且试手段如何!”
他提气开声,真元奔腾入地足,劲力汹涌汇玉池,把身一抹,呼喇喇辟开气流,急火火穿过风吟,探头钻去八丈高。
而后把发绳向风里尽力抛去,就如吃水巨轮沉锚定位,万人疆场插旗立营,准准儿绑在过境飞鸟麻丝腿,牢牢地牵住横天禽兽拨云翼。
他但运真元,足下踏空,踩炸气流,空谷回响。从坤位借地脉湿风,向身上吹一口冷气,把肉身稳稳托住,任由鸟群拖拽飞去。
这鸟骤然被发丝捆住下扯,如人溺水,只一个劲往上窜去,不多时,带着何志武肉身飞越莲花桩,再向上三五丈远。
他即把法诀收住,扯断发绳,鼓荡大袖挥展,飘然轻身回落,复转回地面,惹得场上鸦雀无声,人人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