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节的夜晚,富人有无数种方式消遣长夜,夜色对于穷人却只有寂寥。
他们除了弄孩子与睡觉,生命里多被柴米油盐困扰着,晚上点一盏灯都不舍得,又怎会觉得夜色美丽呢?
何志武缀着钟老的身影跑去,到了外面,果然不见马车,所幸车子够重,他们依着车轱辘追去,也不理会走出家门的村民。
村民们见钟老手中柴刀,且气势汹汹,都不敢近前问询。一路向前,跟到石头村晒谷场,终于见到车子停靠着。
谷场摊晒着去年晚稻,一股子稻香浮动,混着淡淡血腥味。
马车明显是被人驱走,这时偏偏莫名其妙停在这边,状况有些诡谲难料。
何志武一眼瞧见了瘫倒在地的华威,他的脖子呈夸张角度向后折起,血水自身下冒出浸红了黄稻。
越过他死状恐怖的尸身,前面站着两个人,两人中间有一口箱子。
左边这人背着手,看不清模样,右边那人正是下迷药的女子,中间箱子敞开,教人能看到里边东西。
这箱子里,赫然是两柄大锤,胡桃看得心头起毛,私语道:“这不是我们中午遗弃的宝箱?”
何志武默然点头,一口应该在几十里外的箱子怎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背对着他们的人究竟是谁?怎么看着有点熟悉感。
他们尚在疑惑,钟老却认出了那人背影,哆哆嗦嗦走上前,口中忍不住道:“小柳,是你吗?”
那人开口道:“老钟,没想到你还活着。”
何志武说:“是柳承天!”
“什么?他不是死了?”胡桃诧异着。
钟老越走越近,站前头的女子道:“你别靠过来,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地上那人就是他杀的。”
“小柳,真是这样吗?”
那人转过头,旷地上幽光微亮,他的脸庞在暗淡光线里犹如刀削斧劈一般分明,虽年纪有些大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胡桃低声道:“真是柳承天,他杀了华威?”
柳承天只转过身,却不答钟老的话,而是道:“有劳诸位带着东西奔波一路,为表谢意,我会让你们好好歇息,以后都不再有烦恼。”
胡桃说:“他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被打傻了,这么说肯定是要送我们下地府了。”
何志武悄悄向后挪了几步,钟老听得柳承天的话,惊愕道:“小柳,你为什么这么做?”
柳承天以拇指轻轻刮挲着手中刀锋,语速缓慢:“柳承天已经死了,你们却还活着,活着就要泄露很多不该让人知道的消息,所以你们都要死。”
他话讲完,平平淡淡劈出一刀,也不见有甚破风声,更无多少刀影,只是刀上附着厚重的真气波浪。
这股刀气看在肉眼里像炊烟升起,模糊了气流一样。刀势一起,挡在前头的女子全身都绷紧起来,她奋力击出一剑。
为了方便乔装,她的剑仅有一尺三寸长,这般短剑又叫鱼肠剑。剑器以浣沙为眼,冰水为炉,沉铁为身,锻打九九八十一道,端的是吹毛断发,见血封喉好利器。
剑未及身,先被柳承天刀面上真气压弯了,她持力抗击着,柳承天眉头一紧,手上加了两分力道,女子便被劈飞出去。
半空中撕拉一响,她的衣裳被刀气破开,显出衣服下一套内甲,这甲片材料坚韧,真气劈砍不得破。
虽挡住了利器劈斩,却无法消除钝击传导过来的力道。她勉力翻身落地,只感肚子里翻江倒海,脾胃如刀子剐了一般。
钟老望着柳承天一步步逼近,他亦跟着一步步后退,嘴里只道:“小柳,你收手罢,镖局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柳承天摇摇头:“没用了,这次我孤注一掷,天丰镖局以后也没必要存在了。”
“你怎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不顾弟兄们死活?”钟老道:“你倒是诈死脱身了,跟你一起的兄弟们怎么办?”
“谁说我只想着自己。”柳承天道:“我已经给你们都安排好了归宿,现在就差你一个了。”
“那么说,你是承认了整趟暗镖都是你一手策划的阴谋?”钟老停下脚步,离何志武等人有三丈,距柳承天二丈。
女子被一刀劈飞,落到后方。何志武对她道:“快把解药拿出来,不然大家一起遭殃。”
“遭殃的是你们,我大不了跑了,钱也不要了。”女子把身上破衣服缠了几圈,挡住外泄春光,眼里满是戒备。
“你以为你跑得过他吗?就凭这点三脚猫功夫?”何志武有心强抢,又怕引起柳承天注意,因此只在后面观望钟老与他废话。
女子不屈不挠道:“我为什么要跑过他?我跑得过你们就行了。”
他们私话着,面对钟老的质问,柳承天也停下步伐,道:“没错,根本没有什么暗镖。”
钟老道:“你想转移镖局财产?”
“镖局本就是我的。”柳承天道:“若不是青云门太过咄咄逼人,还可以开下去。”
“你这样连累兄弟,倒卖祖产,可知是不忠不孝?”钟老痛心疾首道:“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奉公守法的早就死绝了。”柳承天哼道:“青云门治下是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这时不走,难道还等着剥削吗?”
“你执意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钟老缓缓将柴刀举起,何志武想不明白他哪来的勇气与柳承天对抗。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柳承天慢慢靠近,边走边说着:“你们放弃抵抗,或许还能死得痛快点。”
钟老猛地挥刀,柳承天看也不看,随手一刀斩去,目标直指钟老脖子。
他不看,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钟老固然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又何尝不是看着钟老从壮年到老年的。
钟老祖上两代都在天丰镖局做事,那时候青云门的掌门还不是郭真人,对治下镖局酒楼得管理还不是那么严酷,大家都还有好日子过。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时节,老实是个贬义词,因为老实人在这片土地吃不开,只有受欺负的份。
钟老就是青云门最喜欢的那类人,遇到了不公平的事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问题,纵使被剥削了还对别人感恩戴德。
他虽然是一个人,在别人眼里却如一只合格的羊。
他一刀砍向柳承天,从抬腕到出刀的一瞬间,身躯发生了剧烈变化。
首先有连绵不绝的闷响从他体内传出,而后伴随着这波如同鞭炮爆炸的响声,他的躯体节节拔高,瘦弱的身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实起来。
短短一个眨眼间,他的胸膛、手臂、大腿,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迅速抻平,脸上的褶皱拉开了,灰白的短发亦慢慢染成墨色。
由六尺涨高到丈许,变化的不仅是外表,内里变化更大。
有股力量由丹田攀升,窜至手中,他手持柴刀斩出,那股力量也跟着涌去。
柴刀击碎了柳承天掌中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劲头砍在他身上,刀刃冲开真气屏障,差一步就要撕裂对方胸膛。
柳承天惊觉过来,松开刀柄,双手合十贴住钟老手中柴刀,将将停在前胸三寸的位置。
“一串鞭?”柳承天的声音带着意料之外的惊讶:“钟老头居然把这门功夫偷偷藏起来了。”
柳承天口里的钟老头,指的是他的祖父,跟随第一任天丰镖局总镖头开辟商途的元老。
钟老闷气开声,眨眼间年轻了几十岁,充沛的力量也油然而生,他知道那不过是错觉。
一串鞭固然是门奇功,它足以开发一个人的潜力,但那只是昙花一现,似飞蛾赴火,从辉煌到灭亡只在转瞬。
他抵着刀身,回头冲何志武几人喊着:“合力一齐上!”
“哼,无谓的挣扎。”柳承天手上用劲,夺过柴刀,出掌打在钟老身上。
掌心真气如锥似箭,直钻心窝,不是实质打击,更胜过刀剑戳刺。
钟老爆发潜力后韧如树皮的肌肤在真气下薄如纸片,一戳就破,他明面上没有受伤,实则皮下筋膜血管被真气一推,已然寸寸崩烂。
有钟老阻了一阻,何志武得隙动手,他并非后退,却是揽过胡桃腰身,尽力朝身旁女子投掷过去。
胡桃有这股推力相送,中途握剑连刺七八下,招招不离对方心口咽喉,可谓招招毙命。
女子下意识伸手去拨,虽然是后来出手,却无碍她拨开胡桃的剑锋,只因这剑太软太无力。
胡桃招式一顿,后续无力,跌了下来。那女子还未松气,骤然觉得手腕一紧,洁白玉臂已被人别过身后。
何志武一手制着她的脉络,一手扣着她的喉咙,逼迫道:“解药拿出来!”
生死威胁下,就是英雄也变狗熊,遑论一个女子?
她嘴上叫得厉害,真在生死抉择上一点也不慢,利索地拿出一罐药膏,道:“把它抹在上唇处就行。”
何志武单手压着她手腕,腾出另一只手接过药膏,如此一来,身体不可避免地向前倾了倾。
女子琼鼻微皱,道:“我已经给你解药了,你还想怎样?”
何志武说:“当然是要验明真假。”
“验归验,能不能先把剑拿开?”女子说:“老是顶着我后腰,很难受。”
“剑?”何志武低头一看,佩剑悬挂侧面,好像也没碰到她。
蓦地,他看到自己肚皮下三寸地方,脸上稍霁,伸手拨开自己兄弟,干咳一声,道:“少废话,老实点。”
他粘了一点药膏,抹在女胡桃人中处,而后对她道:“师姐,劳你看着她。”
他现在最浪费不起的就是时间,只这短短十数呼吸,钟老与柳承天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因而看到胡桃疲软的状态好转不少后,也给自己抹上膏药,提剑便冲了上去。
柳承天毕竟是后天九重境界,堪堪贯通任督二脉的高手,他反手夺来钟老柴刀,刀气交错下,斩得钟老只有防守的份。
若不是有气血撑着,或许他连一招都接不住,这时他燃烧生命,也不过拖延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