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宋玖想好措辞,毕楚把牛奶扫过,付了款,而后准确无误地投入她怀中。
宋玖恰好用手接住。
“挺准的。”
他额角的碎发稍长了些,语调不带什么情绪。
“我……”
“就当是我请。”
宋玖捏紧了手里的牛奶瓶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却也不好再挡住后面的人。
到最后跑着离开的时候还是留下一句:“我会还你的!”
女孩的声音清甜干净,带过一阵夏天特有的穿堂风。听起来本是极平常的一句话,却莫名让他心底蹿上来点躁意。
他重新垂下眼,神色懒散地在收银台上撕下票据。
***
毕楚放假从学校回来后就没回过家。
自从毕温然决定带着他住进顾柏海家里时,他就“任性”地离家出走。
当初在西山枫林那边的房子虽然被炸成了断壁残桓,一片废墟,早已纳入旧区重建的区域范围之内。毕楚还是在小区附近租了间公寓房居住。
他捏了捏眉心,恍惚了一阵。过去那些灰白色记忆恍若放电影般的再次涌现出来。
房屋倒塌,像地震来临时一样的激烈震荡,随之而来的是哭声、推搡与尖锐慌张的叫喊,在毕楚的童年时期,惊天地泣鬼神。
因为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波及的层面太多,那起曾经震惊全国上下的0521西山枫林爆破案最终不了了之。毕楚的生父,叶江年,之后也不知所踪。
但是毕楚知道,那个人,他没有死,他只是躲起来了,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曾经无意间在新闻报道上看到过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毕楚知道,他是他要竭力追逐的方向,也是他一生要报复的对象。
店里的凉风把他的黑色工作服吹得鼓胀,笼罩住颀长的身躯,丝毫不掩少年向阳而生的蓬勃气,唯独一双眼睛阴沉沉的,锋利又冰冷。
一个电话响起,是毕温然打来的。
纯粹的黑瞳中闪过一丝黯淡,默了几秒,也还是屈指接通。
市中心商业圈,顾家别墅区。
雍容华贵的女人褪去细纱披肩,手指轻捻住一枝刚修剪过的红色玫瑰,将最后一枝插进花瓶里。
她五官本就生得极好,又保养得当,周身气质过于矜贵。
“阿楚啊,你最近还好吗?”
温和关切的话语让少年好不容易筑起的伪装防御松了一瞬,喉头有过久违的酸涩。原来,他也是被记挂着的。
七年了,哪怕是颗刀枪不入水火不容的心也该被捂热了。
毕温然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童年时期留下的阴影与创伤是一辈子的,一个成长于不和谐不完整的家庭之下的孩子性格上多少都会有些缺陷,比如孤僻,比如敏感。
小时候的毕楚谦虚有礼纯良无害,又有先天出色的相貌加持,可以和一群小朋友相处融洽,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成为人人敬而远之的高冷校霸。
说好听一点是拥有无数传闻的大佬,其实就是个自暴自弃顽劣放纵到一度令学校管理高层头疼的地痞混混。到处惹事打架,性格孤僻阴冷,没人敢跟他做朋友,见到了也只会自动绕道而行。
表面风光,其实除了路忱、周妄这些个因打架结缘的朋友之外,也没有人敢靠近他。
少年敛去眼底情绪,语调四平八稳:“还好。”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你要不要回家来过节?”
“哪个家?”毕楚手指搭在金属栏杆上轻扣了几下,勾唇一笑。
他早就没有家了。在很多年前,在他还小的时候,叶江年和毕温然感情破裂,婚姻即将走到尽头。却因为某些原因一直维持着丧偶式婚姻。那阵子叶江年一回来,毕温然就跟他吵,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后来叶江年失踪,才不到一年,毕温然就改嫁,还傍上了个大款。
那边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话,估计是被他气到了。
“再过几天就是你顾伯伯的生日……”
顾柏海年轻时靠创业发家,如今是权贵圈风云人物,市内首屈一指的商业大鳄。
也是现在毕楚名义上的,父亲。
“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就挂了,我这边有点事。”
少年神情寡淡,疏离得让人难以靠近。
“毕楚!你能不能像点话!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你以后又能干些什么?! ”
积压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毕温然很少有现在这样子歇斯底里的失态。
【呲啦。】
那边有瓷器甩落破碎的声音。
毕楚闭着一只眼将手机偏离了点,话里含着笑,“我是个什么样子,您不是知道吗。”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还有事吗?”
“我会让阿琦来接你。”
摁灭通话,毕楚往椅子上一靠,嘲讽勾唇。
他掏出口袋里的烟盒,摸出一根烟,叼入嘴角。猩红的一点光亮燃起,映入他浅浅的眸色。烟草过肺的感觉,是麻涩又刺激的。
到了时间,他也该下班了。
苏琦也正好来找到他。
女孩白裙长发,束着的马尾尖微卷,标准的鹅蛋脸,琥珀色的杏眼清澈见底。
“哥哥,毕阿姨说……咳咳、咳,说让我带你回家。”
他身周的烟雾呛得她咳嗽几声。
毕楚扯着嘴角应了声,不动声色地把烟头磕灭。
“那我们走吧。”
苏琦走在前面,回头看,发现毕楚还在店门口,没有跟上来。
他手上拎着个零食袋子,站在原地,“过来。”
他眉梢轻轻一抬,声线里透着少有的温柔:“你走错方向了,是哥哥带你回家。”
——“哥哥带你回家。”
宋玖不知道当她跨越一切阻碍跑到这里来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或许有点,幻灭。
告诉她,之前那仅有的一点欢喜与悸动不过是黄粱一梦。可是如果可以,她想她还是愿意日日黄粱的。
女孩跑得脸色微红,俯身扶住膝盖微喘着气。
额边有细汗溢出,沾了一路上的茉莉花香味。手里捏着的是她从家里小储蓄罐里拿的六块钱。
“哥哥……”
“怎么了?”毕楚走上前几步,把零食袋子送到她面前。
苏琦没有动,杏眼微睁大了点,抬手指着毕楚后面:“你后面有个人,她是来找你的吗?”
而且这个人她好像还见过,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毕楚闻言,皱了皱眉,转身往回看。
女孩半猫着腰,手掌撑在膝盖头上,似乎是方才有剧烈跑步过,耳朵上冒着淡淡的嫣红。
她半低着头,因为动作牵扯露出后脖颈一片白皙的肌肤,上面渗出一层薄汗,沿着颈侧滑落过去,滑进圆头领口。
停了几秒,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之前心底压下去的那点莫名躁意再次往上涌。
毕楚敛了敛眉眼,轻笑一声,向她走过去。
宋玖擦了把汗,上气不接下气,生理上的不适感引起眼前一阵短暂的眩晕。可是更加难过的,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心头的酸涩深深浅浅地泛起,一阵一阵的,交织在一起。
她咬了下唇,克制着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嘴角向下拉扯。
头顶响起一声疏懒的笑。
毕楚也学着她的模样,半蹲着扶住膝盖,逗弄似的与她高度平齐。
“喂,跑这么快急着去哪儿?”
宋玖下意识地抬头,浓密微卷的睫毛颤动了下。
落入那道淡漠而又晦暗不明的视线之中,她想说话,所有的声音却都卡在了喉咙管里,发不出声。
毕楚莫名其妙地扬了下眉,似乎是没料到女孩会是这个反应。
她咬着唇,缄默不语,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直白又纯粹。面色潮红,眼睛里浮着一层水光,湿漉漉的,像只妩媚又委屈的狐狸。
绿荫道上的来往景色,人流车流,顿时都成了背景,那一瞬间被衬得黯然失色。
心头像有只猫爪子在挠,痒意从四肢百骸渐渐蔓延开来,却又很快被掩盖下去。
他喉结滚了滚,嗤笑一声:“怎么还哭了啊?”
“难、难受。” 宋玖憋红了脸,似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她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要难受。
这委屈模样就好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
毕楚淡淡地看了她片刻,语调懒散:“谁欺负你了?”
宋玖蓦地脱口而出:“你能帮我打回来吗?”
这意思,还把他当成打手了?
毕楚话里混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也不是不可以。”
他直起了身,一只手摸了摸下巴,“但是要有定金的。”
“那算了吧,我也不是很有钱。”
她眼角湿润,还是带着点哭腔。
毕楚状似无意地抬眼向远处雾色中的斑斓灯光看了眼,漫不经心轻笑一声,从透明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来。
“吃糖吗?”
宋玖揉了揉眼睛,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将糖送到她面前。
紫色包装纸上的小水珠图案晶莹透彻,葡萄味的。
之前的情绪莫名被平复,她没多想,似乎是出于本能的,伸手接过他的糖。
食指与他的指尖相触碰,触觉仿佛带了电流,酥酥麻麻地刺到心脏。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多容易啊,一根糖就能褪去了她所有的委屈与难过。
毕楚很平静地收回目光,他弯了下唇,转过身去。
还没走出去几步,衣摆处就被一阵小小的力量拉住。
宋玖还不至于忘记这次来的目的。她写完做作业,趁母亲去做饭的空当才偷溜了出来。
“你、你等……等一下,我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