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下午总要找点事做,青丘有病在光明城城门前晃荡。
一辆拉着草料的马车进来,赶车的小伙二十岁出头,一身素麻布衣服打扮,一看就是城外普通农户家的孩子。
“小哥,小哥,”青丘有病赶快迎了上去,:“小哥行个方便,你看我这瘸腿,搭车行个方便。”说完,也不等赶车人同意,把黑手杖车上一扔,双手抓住马车左侧护栏,然后双臂使劲向上,甩动身体,身体如同跳出水面的鱼,平躺着落在马车上。
车夫没见过这种上车姿势,“噗哧”笑了一声,懒得跟个瘸子计较。
车夫哼着小调,马车吱吱呀呀前行,青丘有病躺在软软的草料上感觉舒服无比。
“小哥高姓大名?”青丘有病问。
“我姓赵,庄户人家哪来的大名,排行老三,你叫我赵三就行。”赶车的回答。
“赵三小哥,这么说你是赵家庄的人?”青丘有病继续问。
“没错,城西赵家庄。”赵三回答。
“赵家庄村口往北有条路,小哥可知道?”
“往北?”赵三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可那条路都荒废了十几年了,里面是前朝的坟冢,听说还闹鬼,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正是要去那里,望小哥行个方便,照顾一下我这残废之人。”青丘有病哀求。
赶车的赵三回头看了一眼青丘有病,见这人穿的比自己还破烂,还是个残废,想必也是可怜之人,“那我只把你送到地方,那地方渗人,我可不待。”赵三说。
“有劳小哥。”青丘有病说完,闭目养神。
马车前行了有一顿饭功夫,便颠簸起来,青丘有病抬头看,见马车已进荒路。
路面已是杂草丛生,两侧高出滚下的乱世横躺路面,所幸前朝修此路时较为宽阔,赵三赶车把式也是不错,马车在路上左拐右躲地行进。
前面没路时,马车停下了,青丘有病拖着瘸腿下了车。
赵三见瘸子下了车,扬手就要赶车走。
“小哥且慢,”青丘有病翻找口袋,扔出一枚金币到赵三怀里,“辛苦小哥了。”青丘有病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
“金蟒币!”赵三不信,放嘴里咬两下,真家伙。
一枚金蟒币能买下他这两马车,包括拉车的马。村里首富赵大头出手都没这么阔绰,不,光明城也少见。
“瘸,瘸爷,”赵三扭捏起来,“要不我等会您,一会把您捎到村口,这段荒路不太好走。”
“辛苦小哥。”青丘有病淡然一笑,转身走向前朝皇陵。
虽然荒废,这里仍然是极其的宏伟。马车停在巨大的广场边缘,最初的向上阶梯足有三十余丈,越向上,阶梯变窄,直至洞口,两边各有六根三人合抱的巨型圆柱,雕刻有黑色蝙蝠图案。
青丘有病费劲地爬上阶梯,一个又一个,直至洞口。
这便是前朝黑暗城主,墨夷家族千年的皇陵,由于墨夷家族的徽像是黑暗蝙蝠,所以陵墓并没有门,按蝙蝠洞口设计。
青丘有病从口袋里掏出火石和一个小火把,点着后高举在手,跨过乱石向里行进。
一群受惊的蝙蝠呼啦啦尖叫着群飞而出,青丘有病一缩脑袋,蹲在地上。
慢慢,洞里恢复了安静。
青丘有病直起身,大着胆子举着火把前行,地上的黑影鬼祟潜动,摇曳的火光照上脚底的石板,左右呈现出两两成对的花岗岩柱,一直延展向远处的黑暗。
每两个岩柱间,是个巨大石雕,墨夷家族历代国王的大型雕像将他们生前的样貌展现的栩栩如生。
雕像背后是他们肉身长眠的石棺。
走过几个空位,第一个便是被哥哥青丘有勇杀死的墨夷统,青丘有病听哥哥说过,当年皇甫雄让他以王礼安葬墨夷统,他便派人把墨夷统送到这里。
青丘有病双手合十馆前默默祷告:“冤有头债有主啊,不关我事别找我啊。”
然后下一个是墨夷翔、再下一个是墨夷斌……青丘有病对各家族族谱如数家珍,尤其是墨夷家族。
但也就是在墨夷家的族谱,他在里面看出了蹊跷。
他发现,墨夷家族近一千年的族谱里,没有诞生过一个女孩,全是男孩。
这一点让人匪夷所思。
此外,还有更大的困惑,十五年前他曾力阻父亲,他放弃参与攻打黑暗之城。
要知道一千年前墨夷家族凭一己之力横扫七国,视天下英雄如枯枝败叶,游吟诗人和史学家对墨夷家族伟业的赞叹穷尽了词汇。
对于一个已经矗立千年的庞大帝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更何况当时北冥步扬家族保持了中立,剩下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青丘有病觉得,联军胜利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当然,他爹青丘灵力视他的意见如同一个屁。
事实也证明青丘有病错了,联军不仅攻破了黑暗之城,还宰杀了黑暗战神之称的墨夷焱,宰杀了黑暗之王墨夷统。
一千年弹指挥间,墨夷家族究竟经历了什么,颓废如此。
一场太过容易的胜利背后,必然有个不简单的原因。
墨夷家族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丘有病举这火把继续向前,一个一个确认身份,确定是否和族史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就这样,青丘有病走在墨夷家族历代逝者中间,沉重的足音回荡在偌大的陵墓里,瘸子没法放轻脚步,青丘有病只得恳求逝者多多谅解他的打扰。
也就到了头,最后一个,应该是墨夷康,青丘有病对自己的记忆力颇为自信,确认后他松了一口气,没什么奇怪的发现。
火影绰绰间,在青丘有病正要转身出去时,眼角的余光扫见一个美丽的女子,面带微笑,青丘有病火把几乎脱手,身体筛糠般哆嗦,半天并无动静。
他大着胆子转过身来,哆嗦着身体缓慢移动目光,是个女人雕像,只是太过逼真。
这女雕像并不在两侧,而是在陵墓的尽头中央的石壁上内嵌,微张的双臂如同守护墨夷家族历代国王。
青丘有病缓过神来,仔细打量这女人的雕像,越看越觉得这微笑透着诡异。
没有任何一本书记载过这个女人,而她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墨夷族的皇陵内,这是怎么回事呢?青丘有病苦苦思索。
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不!不可能是这样!”他在空旷的陵墓内几近嚎叫。
他再仔细查看这尊雕像,用手一摸,发现这雕像并非石雕,而是一种罕见的墨玉雕成,这种毫无杂质的墨玉即便一小块也价值连城。
这女子雕像也并非在两侧,而是底部中间高高在上,青丘有病站在这里顺着女子目光望去,历代墨夷族国王仿佛站立两侧如同朝臣。
“是的,只能是这样了。”青丘有病默默呢喃。
这才是一千年前带领墨夷族横扫七国建立黑暗之城的第一任皇,一位幕后的女皇。
墨夷族应当是女性称王,只可惜这位女王创立黑暗之城却未能生下女婴,一千年来墨夷家族都没有生下女婴,王位只能由男性继承。
如果一千年前墨夷族是由女王带领下打败七国,那么一千年后墨夷族亡国之际偏偏又生出了一个女婴。
这种可怕的念头让青丘有病不敢想第二次。
十五年前有人建议皇甫雄继续追杀墨夷家的后人,皇甫雄铿锵的回复犹如耳边:“一个不到十岁的娃娃和刚出生的婴儿,值当派大军穿过西海沙漠,那要死多少人?”
墨夷淼如野草般成长。
如今可好,探子回报,这个墨夷家的女怪物居然要嫁给草原上的雄鹰、游牧部落的天单于!
“天意,哈哈,天意啊。”青丘有病全身犹如虚脱,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板上,靠着女雕像的双腿喘气,“什么七国英雄,什么狗屁皇甫雄,狗屁步扬尘,狗屁青丘灵力,狗屁上官云飞……”
最后,他恶狠狠地咆哮:“统统一堆等死的蠢货!”
坐在地上的青丘有病缓缓神,他回头去看女子雕像,却看到女子脚下一些图案。
这些图案历经千年有所脱落,文字符文模糊难以辨别,似乎是记载女子生平伟大事迹,青丘有病把火把靠立与墙,从口袋里翻出纸笔,照着图案依葫芦画瓢描画起来。
青丘有病双漆跪地,就这冰冷的陵墓石板,撅着屁股抬头看一眼低头画一笔,看这些壁画是他的脸几乎贴于墙面,生怕漏掉什么微笑的细节。
“漏掉就漏掉了。”他自言自语安慰自己,壁画早已残缺不全,不知道“漏掉”了多少。
不能再在这里呆了,青丘有病勉强把画描完,愈发感觉这里阴冷莫测。
回程中青丘有病脸色阴暗,心情抑郁,步履沉重,与这陵墓的气氛极其相辅,脑海中调动他这半生以来的所有学识,希望对自己的心中谜团有个解答。
但自己的所有学时对谜团毫无互动,一无所获。
青丘有病没有强健的体魄还是个残疾,没有英俊阳光的容貌却丑若鬼魅,客观地来讲,自己恐怕不如赶马车的赵三。
但青丘有病有他的立身之道,他的脑袋还算正常,或者说还算机灵。
他读了他所能看到的任何一本书。
但此时这却让他更加愁苦,因为这意味着如果自己找不到答案,七国将没有人能够解答。
但当他拄着黑手杖,拖着残腿走到陵墓洞口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洞口皎洁的月色。
他停住了,他想起一个人:诸世海。
这个诸世海在黑暗之城当过二十五年的相国,又在光明城做了十五年。
如果要寻找墨夷家族的蛛丝马迹的话,毫无疑问,诸世海是最佳询问对象。
“这老东西跑什么呢?”青丘有病嘟囔一声。
他只要乖乖听青丘家族的话,按姐姐青丘有容的话去做,他定能平安无事,这一点,诸世海应该很清楚。
但他还是跑了,青丘有病想不出原由。
这老东西又能去哪呢?
诸世海前后四十年的相国名满天下,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哈尔德的眼线和七国的回报都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难不成真死了?青丘有病摇摇头,诸世海和自己都是一等一聪明之人,比自己有过之而不及,自己尚且没死,他想必也活的很好。
那他在哪?青丘有病把自己想像成诸世海,穷途末路会去那里?
他眼光一挑,笑了:“哈哈,这老东西真能想的出来。”
七国虽大,走投无路的人却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青丘有病走出洞口,远处下望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向洞口张望,还好,赵三还在。
青丘有病艰难地走下阶梯,看赵三在阴风呼号的陵墓广场冻得直哆嗦,心中不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蟒币扔了过去,赵三答谢着扶青丘有病上了马车。
趁着皎洁如雪的月色,赵三赶马车驶出着阴森的陵墓荒路,却没有按之前约定把青丘有病放在村口,扬起马鞭,马车冲光明城奔去。
城门已是紧闭,几个守门的军士正围聚着赌博。
赵三无奈,只得下马车陪着笑脸上前:“军爷,军爷,行个方便。”说着他还递上了刚才青丘有病给的金蟒币。
领头的军士长回头看了一眼马车,视赵三举着的金蟒币如一团空气,利索地招呼众人打开城门,众人规规矩矩站立两侧,给马车让出道来。
赵三疑惑不解,这群王八蛋信佛了?平日里可坏的很。
马车按青丘有病的指引直抵皇城,赵三看着皇城门口铠甲锃明瓦亮的武士心里发虚问道:“瘸,瘸爷,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走吧。”青丘有病尚在马车上仍陷入沉思。
“瘸爷,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娃娃,小的,小的不敢。”赵三两腿发抖。
“哈哈,你比我强啊,还有八十老母,我却没见过母亲的面,没事,进吧。”青丘有病想起母亲,愁苦又添了几分。
赵三哆哆嗦嗦,壮壮胆子驱动马车,速度如同蜗牛,只要武士持刀上前,准备立马跪地求饶。
毫无疑问,这是普通庄家汉子赵三此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可以向后世几辈人传颂,他们赵家的先人,在某天夜里,穿着破布麻衣,驾驶着一辆破烂马车拉着草料,草料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瘸子,冲着几十号全副武装的勇士,冲着光明城的皇宫,进发了!
但同样,锃明瓦亮的武士纹丝未动,视这辆不算小的马车如同空气,林立在赵三头顶的枪戟并没有砸下来,只有红缨子随风飘散,如同血线。
宫廷深处,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巡逻队就擦着马车过去,没人去看赵三一眼,马车在宫廷内向深处行进。
到了,应该是到了,前面马车已无法通过。
赵三擦擦满头的冷汗。
青丘有病下了马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说:“拿着,辛苦小哥了。”
赵三再没敢去接那金币,他双膝跪倒,手掌撑地,脸则几乎贴在地面上。
他并不认识眼前的人,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是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瘸子叫自己一声“小哥”的。
“也罢,如果小哥不嫌弃,以后就跟着我吧。”青丘有病撂下一句话,转身消失在皇宫深处。
赵三就这样跪着,良久、良久不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