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他驻足在一块炼泅石的海岸,面朝大海,面朝面朝东方升起的金色朝阳,面朝无际天空飞翔的霰雪鸟。
他的身后,是奇绝俊伟的金乌城,是属于他广阔无边的领地,是臣服于他的万千臣民。
他是这片大陆东境的守护、金乌城的城主、上官家族的族长,他已承载了太多的荣耀,达到无数人所不能达到的万世巅峰。
却在此时此刻,泪流满面,无限落寞。
怒目紫龙旗在金乌城上方飞扬,猎猎作响。
一切悲伤的源泉不过是因为他来自一个显赫的家族,并是这个家族的长子。
他便是上官云飞。
上官云飞在金乌城的光明殿度过童年,陪伴他的是他一母同胞弟弟,上官云翔。
他虽为哥哥,不过是比弟弟早来世间转瞬的几秒。
上官家族是个尚武的家族,与江湖有着莫大的渊源。
而东境之东紧邻东海的蓬莱凌仙阁,不仅是武林的圣地,更是上官家族最强有力的支柱,护佑整个东境已有千年。
上官云飞和弟弟上官云翔一起奔赴蓬莱凌仙阁学艺。当年,他七岁。
当他们来到蓬莱凌仙阁,迎接他们的,除了阁主水墨,还有他的女儿,水落。
水落是阁主唯一的女儿,比他们小一岁,聪明伶俐,天真灿漫。
水墨视上官家兄弟二人如同己出,倾力传授绝学。
她们三人以师兄妹相称,在凌仙阁渡过快乐的十年。
开始的年月,三人同吃同住一同练剑,漫跑与崇山峻岭的偏僻古道,穿行于青脆繁茂的密林间,如同一人。
弟弟上官云翔每每总获师傅水墨的嘉许,这是个颇有武学天分的孩子,他身体韧性更强,出拳霸道凌厉,即便是剑法,也远远比上官云飞和水落领悟更快更准。
上官云飞作为哥哥,自觉有些尴尬,亦是加紧修炼,虽然出手不凡,奈何和弟弟的较量中每每落败。
每逢此时,弟弟上官云翔睁大无邪的眼睛看着他,“哥哥,你会即位为金乌城的城主,而我的剑,则是你的守护。”
上官云飞拥抱着弟弟,这时他才发现,弟弟的个头已高与他。
随着时光飞梭,水落渐渐长大,早已和他们分房而睡,再后来,吃饭也常常躲进闺阁。
女孩水落已出落城凌仙阁漫步的仙子。
而兄弟二人,亦是风华少年的才俊。
如同上官云飞学艺的天赋不如弟弟,奈何在水落与他兄弟二人之间,自己偏偏略胜一筹。
水落更喜欢他,更愿意和他单独待在一起,和他有说不完的话。
天分与感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陪伴弟弟的,只有他手中的长剑。
在凌仙阁的试剑台上,弟弟的剑已可舞出十朵剑花,剑的白光覆盖他的全身,舞到快出,已不看清剑在何处。
似乎要将他全部的情感借剑气挥洒与无尽长空。
他几乎可以断定,弟弟也喜欢水落,只是见他们在一起,便开始有意回避。
“弟弟。”上官云飞在旁边轻轻地喊。
“哥,我的剑法怎么样,”弟弟收了长剑,笑着向他走来,“我的剑还要守护你呢。”
他望着弟弟轻轻地笑,胳膊挽向弟弟肩头。
夕阳将兄弟俩人的背影,悄无声息拉的老长。
整个凌仙阁一剑舞出十朵剑花的,除了师傅水墨,便只有弟弟。
上官云飞感觉自己是最幸福人,一边站着弟弟,一边还有水落。
他希望他们三人能像凌仙阁绝壁的不老松一般,矗立千年。
他和水落的关系突飞猛进,在一个夜风清爽的夜晚,他们约会于葱郁的林间。水落告诉他他爹给她说的私房话,“我爹问我,问我觉得云翔怎么样?”
“你怎么说的?”上官云飞一阵紧张。
“我说很好啊,武艺又好,人又聪明,剑法第一,我还能怎么说。”水落边说边微笑看他,喜欢他着急的样子。
“这倒也是实话,看来你爹还是喜欢我弟弟。”上官云飞不免垂头丧气。
“你呀,你什么都不如你弟弟,但是……”
“但是什么?”上官云飞急忙问。
“但是我却喜欢你,你知道的,我们更能说到一块。”水落羞红了脸。
“真的?”上官云飞忍不住欢呼,“可你爹那怎么办?”
“我已和他说明,你别这么没信心好不好,你也不差啊。”
上官云飞笑了,右手去拉水落的手,“我会给金乌城送信,让他们前来提亲。”
“算你没有蠢的不可救药。”水落说完挣脱他的手,轻松跑开,如同林中的山雀。
他们在林中一条僻静的溪水旁驻足,在松软的枝叶上并肩坐着随后经过几次双目的短暂对视并拥抱在一起,他们抚摸着对方,说着知心话,随后一件一件解开了衣衫。
两人在这幽谷的密林深处,拥有了对方,享受了这世间男女的欢愉。
父亲从金乌城派来的提亲队伍匆匆赶来,在水墨应承下婚事之后又匆匆离去。
凌仙阁的众人在疑惑中隐隐地感到不安,一种不祥的预兆。
多年来的利益纠缠,金乌城和黑暗之城的矛盾彻底激化,墨夷皇族皇太子墨夷焱的黑色战锤指向东方的金乌城。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有如皇族震怒惩罚东方的封臣,即便有崇山峻岭的阻隔,依然无法阻断墨夷家族的战火。
这场战争几无悬念,蝙蝠王墨夷统和皇太子墨夷焱都这么认为,胜利会以墨夷家族的胜利而告终,东方再无上官家族。
天下人也都这么认为,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单独对抗皇族。
任谁都只猜中了开头,并惊诧于这场改天换地的战争结局。
在金乌城被墨夷焱黑色战锤打碎城门时,上官云飞和水落定亲不过十天。
满城百姓四散奔逃,留下的皆被屠戮。
上官家族在夜色中出逃,带着少量兵马逃往家族最后的屏障,蓬莱凌仙阁。
凌仙阁的天险举世无双,并常年备有大量兵器箭弩,上官家族在此做最后的抵抗。
在蓬莱山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成为所有人记忆中不可触碰的伤痕。
墨夷家族黑暗军团战死的勇士及战马充斥山谷,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山火,墨夷焱久攻不下,不惜放火烧掉整片山域。
天空是空旷寒冷的白色,而大地则是一片火光。
双方战士在烈火中呼啸对射弓弩,在狭窄陡峭的绝壁展开白刃遭遇战,整座蓬莱山不是黑黄的焦土,便是血染的山石。
凌仙阁的大厅里,上官家族在沉默中等待最后的结局。
上官云飞、上官云翔及水落均投入了战斗,长剑初染人血燃气层层杀意。三柄剑带领为数不多的士兵居高临下死守狭隘的路口。
弟弟上官云翔一连杀死两位墨夷家族的战将,终于阻住了墨夷焱前进的道路。
上官云飞返回凌仙阁大厅时,看到父亲冷峻的面容和母亲皱紧的眉头。
每当外面传来阵亡的消息,父亲魁梧的身躯轻微颤动,还有母亲簌簌落下的泪水。而窗外的红色火焰,就成为所有亲临者记忆中最生动的画面。
画面的背景声音,是整个上官家族绝望的呼喊,这种呼喊很多年后依然出现在上官云飞的梦境中,而且经久不灭。
一遍又一遍无休止的进攻,注定将上官家族推入绝望的深渊。
在墨夷家族总攻的前一天夜晚,万籁俱静,预示着明日战争的冷酷。
凌云阁阁主水墨悄悄换上夜行衣,手持利刃前去刺杀墨夷家族统帅墨夷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水墨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
第二天,墨夷家族的总攻并没有发动。
传闻是墨夷焱受了伤。
但围山的大军并没有撤去,山石的阴影处,时不时依然有激烈的厮杀。
上官家族得以短暂的喘息,代价是水落的命悬一线。
随后,上官家族收到西境守护独孤家族的迷信,说他们可以出兵攻打黑暗之城,以解东境之危。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父亲母亲仿佛濒临绝境遇到的救命稻草,生死一线间的回天之力。
西境守护独孤家族的条件更是锦上添花,提出要两家联姻,他们的女儿嫁给上官家族爵位的继承人上官云飞,实现东西合璧,确保两家族福祚延绵。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既能解决燃眉之危,又为以后铺平道路。
“东西合璧,早日如此,何来今日之祸。”父亲多日阴沉的脸终于舒展,尽管阁外依旧鼓角争鸣,但总算看见一丝曙光。
但对于水落和上官云飞二人,无异六月飞霜,晴天里的闷雷。
而此时,水落已开始呕吐不止,似乎已有身孕,两人在夏日的暖阳里对面坐着,静默不语,浑身瑟瑟发抖。
“可我们已经订婚了。”上官云飞牵着水落的手,对他的父母说。
父亲母亲一阵无言。
他们对不住蓬莱山凌仙阁。
凌仙阁在上官家族最危难的时刻出手相助,现如今弟子战死十有八九,老阁主水墨昏迷不醒,整座蓬莱仙山几被毁于一旦。
更何况,水落已怀有上官家族的骨血。
而他们此时,要退凌仙阁的婚。
父亲无声走向水墨的病榻,重重跪倒。
母亲则跪于水落面前,小声哭泣。“孩子,我上官家族对不住你,可我们已别无选择了啊,孩子。”母亲泣不成声。
“不……”水落的叫喊声惨绝人寰。
上官云飞看到跪地的父母,他大睁着双眼,身体酥软,顺着墙滑落于地。
而凌仙阁的绝壁窄道上,上官云翔已厮杀五个昼夜,他浑身白衣被染血红,他的剑锋凌厉,直至眼前的死尸堆满山谷,依然傲立不到。
经此一战,上官云翔名满江湖,江湖人称身着白衣的上官云翔为“血衣神侯”。
上官云翔用他的剑,为上官家族争取了最后的时间,也赢来了最后的机会。
当上官家族同意婚事的信笺送至独孤家族,红色的吐火血凤旗开始从西边进攻墨夷家族,独孤家族炎火城的大军杀至黑暗之城城下,墨夷焱终于开始从东境撤兵回防。
独孤家族在解了东境之危后并没有与墨夷焱死战,退回炎火城。
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相反的是,这才刚刚开始。
墨夷统墨夷焱也没有想到,这场自己发动的战争最终将墨夷家族推向死亡的深渊。
战事稍作平息,独孤家族和上官家族举行了盛大的联姻,上官云飞身着红装,迎娶炎火城的郡主。
婚礼的夜晚,上官云飞在板凳上枯坐了一夜,任美丽的新娘又哭又闹,又踢又咬,又是流泪又是叹气。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凌仙阁的阁主水墨,终于在那一夜停止了呼吸。
江湖人说,水落的“疯”便是源自那个黑漆漆的夜晚,说她无法在那一夜,既承受心上人于他人的婚礼,又要承受骨血至亲的丧事。
那一夜,在凌仙阁养伤的上官云翔默默地站在水落身旁,他没有去参加哥哥的婚礼,他发誓用自己的剑守护凌仙阁,守护她。
在简短的沉寂后大战终于爆发,或许墨夷焱进攻东境的失败让七国认识到,统治这片大陆千年的墨夷家族并非无坚不摧,并非不可战胜。
众家族领主举起刀枪,扬起各色的旗帜,以黄金城皇甫家族的吐信金蟒旗为首,对黑暗之城发起铺天盖地的进攻。
黑暗战神墨夷焱带领家族的黑暗军团奋起反击,战争一度陷入僵局。
随后,北冥城步扬家族的族长死于黑暗之城,步扬家族哀嚎雪狼旗在步扬尘的率领下,狼战团加入七国之战。
步扬尘和皇甫雄双雄合璧,终于在黑暗之城下,杀死墨夷家族皇太子墨夷焱,攻下黑暗之城,从而这场七国之战才彻底宣告结束。
而江湖传言,墨夷焱之所以不敌步扬尘和皇甫雄,是因为他在和水墨的战斗中负了伤。
否则,黑暗战神永不会倒下。
但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
上官云飞的父亲在围攻黑暗之城时被箭弩射伤,回到金乌城后不治身亡,在父亲的葬礼上,上官云飞见到了弟弟上官云翔。
但上官云翔并没有跟他说话,只是默默地在父亲棺前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他回到凌仙阁,再也没有下过蓬莱山。
上官云飞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金乌城之主,成为上官家族的族长,却并不快乐。
他自始至终没有碰过那位来自独孤家族美丽的女子,也不曾有一儿半女。
那位美丽的女子在青灯古佛的残灯浊影里默默凋零,油干灯枯,在皇甫雄入主光明城的第十个年头,撒手人寰。
他至今仍心爱的女人在凌仙阁忽而神志不清,忽而疯疯癫癫,时不时跑去那片溪边的森林,望着曾和他缠绵过得地方痴痴地傻笑。
他与水落的女儿在黑暗之城城破的日子诞生,十五年来,从未叫过他父亲,也未跟他的姓。
他的弟弟,与他再无亲密无间,弟弟常常在凌仙阁的月下舞剑,江湖传说,看上一招半式,便可御剑飞仙。
上官云飞一度怀疑,这场战争他们真的打赢了?
又赢在了何处?
除了骨肉分离、妻离子散、残砖断瓦,无数的流民……
其他一无所有。
凌仙阁。
一轮皎洁的明月似乎触手可及,清风微微袭来,上官云翔的剑随风起舞。
“飞哥,你过来,”水落冲他招手,手里拿着亲手缝制的锦服,“试试合身不合身。”
上官云翔收起长剑,快步走来,任由水落帮他穿上衣服,帮他把皱的地方拉的平平展展。
然后,水落欢快地跳在一旁,左看右看。
突然,她像看出什么端倪,仔细盯住上官云翔的脸,“你,你,你不是飞哥,你是谁。”
水落凶狠地扑上来,撕扯他身上的衣服,“快脱下来,这是给飞哥的衣服,你,你不能穿。”
上官云翔任由这她。他身上刚刚穿上的华丽锦服,已是伤痕累累,撕扯出许多口子。
水路突然停止了撕扯,“女儿呢?”她惊声问。
一个八岁小女孩畏畏缩缩出现,满脸惊恐地看着母亲。
“过来,铃儿,到叔叔这里来。”上官云翔冲小女孩招手。
小女孩战战兢兢过来,被水落一把扯过来,“说,又去那里乱跑了?”说完,还在小女孩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我,我没乱跑,我在东边亭子里玩了。”小女孩委屈地说。
“胡说,你也敢骗我,说,有没有去树林里玩?”水落继续教训女孩。
“娘,我没去树林里。”
“让你撒谎,让你撒谎。”水落又打下两巴掌。
小女孩委屈地哭。
上官云翔则蹲下身用身体护住小女孩,让水落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
“飞哥,你不能这么护着女儿,”水落站起身离数落上官云翔,“不能让她到树林去里,会出大事的。”
“放心吧,师妹,我会看着她的。”上官云翔连连保证,水落这才平息了怒气。
她上前一手挽住上官云翔的胳膊,一手拉住小女孩,“飞哥,外面凉,我们都回家吧。”
三人转身,走向凌仙阁的厅房。
小女孩悄悄地问,“翔叔叔,你是我爹么?”
上官云翔微笑着点头:“是的,我就是你的父亲。”
“爹,你能保护我和我的母亲么?”
“只要有这把剑在,”上官云翔向小女孩扬扬他的剑,“这天下就再没人能伤害你们俩。”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凌仙阁的这位小女孩,已和当年的水落一样美。
她的名字叫:水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