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兴一夜未眠。心中憋着一股闷气,第一声鸡鸣响起时便提刀到院子里练功,学刀十余载,早已领悟到刀的脾气秉性。
黎明前的夜最黑,黎明前的刀最醒。昨晚的雪积在院子里,一片雪白。杨小兴点了一盏红灯笼,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会备着几个灯笼。他左手提灯,右手持刀,在院子里舞动,心里默念着《逍遥游》里的晦涩词句,凭借天地间的物体使自己速度更快,力量更强,天地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一个忘字,物我两忘,乾坤一合,一人便成一片天地。
可令杨小兴疑惑的是,庄子的《逍遥游》中所提到的最高境界却是无所待,如果什么都不凭借怎能拥有超凡的能力呢?荀子的“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却讲究万物皆可凭借,如果周围的一切都能为自己所用那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天缓缓地变亮,杨小兴迅速地舞动,可不管他的速度多么地快,动作幅度多么地大,灯笼里的火苗却只是轻微地颤动,并没有摇曳的迹象。“好刀法,好修为!”
杨小兴自己已成了天地,并没有注意到刘禹溪的夸奖。刘禹溪从怀里掏出一本《侃剑》,这本书籍模样古朴,来自一个江湖骗子,那时刘禹溪才十一岁,在街上遇到一个落魄的瘸腿老人,老人拄着一根黝黑的拐杖,披头散发,一嘴黄牙,脸色因饥饿而显得苍白。他在街上拦住刚刚偷到一个钱袋的刘禹溪,说自己看他骨骼惊奇,头顶祥瑞,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剑奇才。
然后老人从怀里掏出这本《侃剑》,要用这本剑谱换他的钱袋,小小年纪谁没有个大侠梦,小小年纪哪里懂得江湖套路,刘禹溪就稀里糊涂地换来了这本《侃剑》。为此还遭受了老婆婆的一顿毒打,等长大了才发现书里所写所画是如此的弱智,又是如此的疯狂不知所云。
此时看着杨小兴挑灯舞刀,仿佛对书里所写有些感悟。
“原来这就是天地?”
刘禹溪挑灯侃剑,梦回群山之巅。老人,苍狗,风月,一览众山小!这就是他的天地,群山之上,老人醉卧,跛脚练剑。风月无边,岁月如梭。由甲乙到天地,每个人都会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方天地,这是内心的折射,是潜意识的固化。刘禹溪看到的是剑门山,杨小兴看到的是刀修罗。刀杀伐,剑温润,不一样的天地是不一样的道!
“杨小兴,侃剑!”
刘禹溪将书塞入怀中,迎风一剑刺向杨小兴。
“锵!”
火花四溅,两灯摇曳。
杨小兴后退两步,刀身微震,他不禁惊讶于刘禹溪的提升。不过这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正处在天地境与众生境的瓶颈,与人战斗有利于自身的突破。
“小子,有长进!”
杨小兴一步跨前,长刀自下而上甩出,刘禹溪正欲格挡,不料长刀却破风变向,由左至右斜砍而来,刘禹溪单脚点地身形后仰,眼看刀锋从额前划过,双手在身后虚托一下便扶风站起,杨小兴却又是一刀。刀主杀伐,本身就比剑凌厉,杨小兴步步紧逼,连出十七刀,刘禹溪连连躲闪,一剑未出。
面对杨小兴的刀刺,这次刘禹溪改退为进,迎面向着刀尖冲去,在刀尖抵达眉心前两寸时忽而仰身前划,把剑拦腰横撩,杨小兴速度极快,此时收身已然来不及,只能踏风而起,剑刃划过靴底,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落在地上,刘禹溪停止前划,依然后仰着身体,迅速翻身踏地刺来,杨小兴人刀合一,人转身,刀转刃,荡开了这一刺!
刘禹溪抓住时机展开攻势,他的剑让杨小兴想到了崔判官,并不是两人的剑风相似,恰恰相反,两人的剑风迥然不同。崔判官剑走偏锋,刁钻凌厉。刘禹溪剑招朴实,点刺崩截挂,撩劈云点剪腕花,都是最基本的招式。可杨小兴却隐隐觉得刘禹溪的剑更难接。
又一声鸡鸣响起,天已经蒙蒙亮了。
“不打了,累死了”
杨小兴摆摆手,把刀插进鞘中。
“你是不是肾虚!”
“啥?”
杨小兴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肾虚!”
······
“去你大爷!”
“才打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我还没打过瘾呢!”
“我饿了,要去吃饭”
一说吃饭刘禹溪眼里金光闪闪。
“走,昨天那家的包子真不错!”
······
街上的雪已经被扫过了,小贩们不顾凉意早就支起了摊铺,小孩子起的果然很早,在街上追逐打闹,脸蛋儿被冻的通红,嘴角还留有烤红薯的残渣。
两个人在陈叔的早点铺坐下,朝手上哈着热气,不断地跺脚,时不时还吸溜下鼻子。
“老板,快上汤!”
刘禹溪有些迫不及待。
两碗羊杂碎端上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还有一笼包子!”
刘禹溪吸了一口热汤,被烫的伸出舌头,还不忘催促老板快点上包子。
“我咋老是遇到些吃货?”
杨小兴仰头看向天空,皱眉的样子看似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实则在想这个问题。想到吃货,他觉得有必要去找一下三弄,这两天他一直在大核舟上忙活着写词,一定对大核舟有所了解,他对红狐脸儿让自己偷《大核舟造物名录》很是疑惑,在偷之前调查一下是很重要的。
吃过早饭他就与刘禹溪分开了,自己朝三弄家里走去,大佛爷让他抓山鬼,如果除夕夜出现了差错自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觉得帮山鬼干点事儿也有好处,自己给他们来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杨小兴走到三弄的院门前,并没有喊三弄,而是直接翻墙入院,撬窗进屋。柳三弄这家伙还在被窝里呼呼睡大觉,家里冷锅冷灶,值些钱的家具瓷器全都被他拿去变卖了,屋里只剩下一张床,一口锅,几个瓷碗,两把木凳,也就是墙上挂着一些墨画与诗词才显得不是那么家徒四壁。
三弄的鼾声震得杨小兴耳朵生疼,这家伙的床上用品倒是齐全精致,一张羊毛垫子,三条棉被褥,还有一个玉白色的枕头。
杨小兴坐在床边准备将他叫醒,不料却被三弄一把抓住了手,三弄侧翻过身,哈喇子流了一枕头,脸上的表情有些猥琐。
“染儿,你的手好软”
杨小兴惊恐地看着三弄沾着唾液的嘴吻上自己的手,心里万马奔腾。正欲抽手甩他一个耳刮子,三弄却抢先一步把他的手给松开了,杨小兴赶紧在被子上擦手。
“去你大爷!”
杨小兴飞起一脚,咚地一声柳三弄整个人摔在了墙上,咚地又一声掉在了床上。
“哎呦,染儿你可真粗鲁”
柳三弄眨巴着眼睛,眼神涣散,神情懵懂,显然还未完全醒来,杨小兴拔出刀来,柳三弄突然圆整双眼,声音都有些发抖。
“大人我错了,我错了,饶了小的吧!”
哈哈哈
杨小兴被柳三弄这副模样逗笑了,三弄这才意识到拿刀的是自己的小兴哥,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滚,扰了老子的清梦”
“是春梦吧”
被杨小兴道破了心里的秘密,三弄顿时害羞起来,主要是当初在街上调戏姑娘被骂有了阴影,在男女情爱这方面有点怂。
“你是不是给我带吃的了?”
三弄猛吸了几下鼻子,嗅到一股包子味。果不其然,三弄在凳子上看到了几个包子,赶紧下床去拿,赤条条的身体一览无余,冬日里春光乍泄。
“你居然光着身子睡?”
杨小兴一脸鄙夷。
“嘿嘿,这样睡的舒服”
吃完包子,柳三弄才觉得有些不对。
“你大早上跑来不只是给我送包子的吧”
“哦,想问问你大核舟的事情”
“大核舟?你怎么对这感兴趣了”
“就是问一问”
杨小兴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用一块白布擦拭着长刀。柳三弄边穿衣服边将自己这两天的经历娓娓道来。
话说除夕之夜皇帝要在大核舟上广宴宾客,那是百官云集,大儒讲道,骚客斗文,青年才俊,何等盛况,必引诸国瞩目,大生敬仰。据说远在边疆的范重受命入京,只为陪君王一览大核舟的盛景。范重曾是皇帝的伴读,共拜天下大儒张阳明为师,尽管范重只是伴读,却深得张阳明的喜爱,张阳明教他以儒学悟道,授他《论语》一书,让他明白上善若水的道理。
张阳明如今已至花甲,除夕夜在大核舟上讲道的就是他老人家。皇帝从小便喜欢与老师作对,他本不喜欢儒家思想,倒是对墨家的机关术甚感兴趣,爱收藏一些设计精巧的玩意,当读到《天工开物》一书时,惊为天人所作,穷极天下寻找作者,却终不见其人,就连墨家掌门竹三也对此一无所知。
皇帝热衷机关秘术,才会斥巨资建造大核舟。柳三弄第一次登上大核舟着实被惊到了,先不谈机括之神奇,只是那些木雕与彩绘就如同一座仙宫,琉璃瓦,黄金屋,玉珊瑚,七彩气,绚丽夺目光彩照人,这一座核舟恐怕要顶农民好几年的收成。
柳三弄奉命在大核舟上填词,与他一起的还有城内几个著名的诗人词人,比如谢灵远,李逢春,还有女词人李清映,几个人在各处应景写诗词,再使匠人雕刻其间,然后镀上金箔。
他还亲眼见到了亲王姬子昂,姬子昂是皇帝的同胞弟弟,比皇帝小十岁,十年前那场东宫事变所有的皇子都尸沉血海,只有姬子昂活了下来,大佛爷当时想要皇帝杀了姬子昂,但皇帝顾及兄弟情谊将弟弟留了下来,十岁的姬子昂目睹了那场事变,知道自己能活着实属万幸,于是从小便醉生梦死,寻花问柳,成了京城最大的纨绔,最具权势的混混,大佛爷见他这副模样也就不再提要杀他的想法。
皇帝姬启元本是无能之辈,只喜欢机关术,整日在宫里钻研《天工开物》。先帝就将其储君之位废黜,另立二皇子姬和为太子,这让赵靖忠起了杀心,赵靖忠本来只是姬启元的随身公公,他深知新帝登基之日便是自己与主子的赴死之时,直接告诉姬启元这一残忍的现实,谁都怕死,姬启元就甘做傀儡,按照赵靖忠的计划笼络朝中大臣,加上发小范重的三十万边军支持,历时五年筹备了东宫事变,先帝驾崩之夜,十五位皇子尽皆星陨,姬启元的王座下压有数百亡灵,登基之后,一句我累了便将政务尽皆交与赵靖忠,西阁始建,大佛爷初现其形,皇帝则重新潜心于墨家机关术······
姬子昂那天一身雪白大貂衣,头顶紫玉冠,边嗑瓜子边参观大核舟,身边跟着一群貌美如花的女子,风流至极。柳三弄还特地为亲王写了一首词,讨得了亲王的欢心,被赏了一个女子。吓得三弄连连推辞,姬子昂有些不悦,三弄只能说自己心有所属,今生非心上人不娶。
姬子昂饶有兴致地问他是哪家女子,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他把心上人娶回家,三弄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说是月笼楼的染儿姑娘,不料姬子昂却是微微一笑,撇下三弄便走了。吓得三弄呆立原地,莫非亲王也看上了染儿姑娘不成?
杨小兴听柳三弄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刀擦了又擦终是没了耐心,把刀送进鞘里,对三弄说:“以后离那个温卿远点”
三弄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我这些天一直不见他人,你是不是知道他的情况?”
三弄显得很是关心。
“他是山鬼”
“啊?不可能,他就是一个穷酸书生,不入流的小说家”
杨小兴不由得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去,却被三弄拉住。
“你帮我打听温卿的下落,他是我的朋友”
“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
······
离开了三弄家,杨小兴朝自己的判官堂走去,他有想过明天晌午带人将那几个山鬼捉起来,但这样无非只是鱼死网破。自己与三弄恐怕也要被安个山鬼的罪名,他思来想去,决定对苟良严刑拷打,从他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
到了判官堂,刘源已经在等候差遣了,他倒是兢兢业业。杨小兴在桌案后坐下,朝刘源招了招手,看到杨判官的手势,刘源赶忙放下手里的毛笔跑到杨小兴面前。
“今天给苟良上刑,必须给我撬出点东西来!”
“兴爷放心,时候还长着呢,保证让他有什么说什么!”
“就今天”
“难道有什么变故?”
刘源这句话一出口就立刻后悔了,还没等到杨小兴那骇人的眼神扫到他就马上改口道:“小的明白,兴爷你就请好吧!”
说完便撸起袖子下了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