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范去疾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几只黄雀互相追逐。儿子范重的归来并没有使他高兴,范去疾此时面露忧郁,他早该明白祖辈的良苦用心,范家戍守长城几百年,边军由最初的五万增加到三十万。原先他以为儿子与皇帝是发小,儿子又帮皇帝坐上了龙椅,裁减边军的计划可以暂缓些时日,可他没想到宦官赵靖忠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气候,当他从边疆退休回来已经难以铲除这个祸患。在东方彻惨遭满门抄斩的时候,他就感到一股危机正在悄然靠近!
“老爷,该吃饭了”
管家老蔡毕恭毕敬地走到范去疾身边。
“重儿回来了”
“我已经吩咐下人备了少爷最喜欢吃的饭菜”
“多少年过去了,他爱吃什么可能已经变了”
“家里的味道终是好的”
“是啊,家里的味道终是好的,可这永安城还是他的家吗?”
皇宫。宫门外站着一辆华丽的车辇,车辇旁站着六位侍女。几位侍女的脸上皆是喜色,她们这位长公主从昨天就开始梳妆打扮,来来回回不停地换衣服,时不时还傻傻地问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范哥哥还认得出来我吗?”
“来了吗,来了吗”
车辇的窗户里探出一颗脑袋,姬然迫不及待地看向外面,侍女小娇捂嘴偷笑。见惯了长公主平常温文尔雅的样子,突然看到这副小女憨态实在可乐。也只有那位小时候偷偷带她去街上玩耍的范哥哥才能让这位大岐长公主如此娇憨了吧!
“真担心他认不出我来”
姬然托着脑袋望着宫墙外的天空,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砖瓦,蓝色的天空,她盼了太多个四季才等到这一天。还记得那天范哥哥走时,她也是这样望着天空,小小的丫头恨透了那些大人,连一个和范哥哥告别的机会都不给。她只想快点长大,好去找她的范哥哥。可后来······
“来了来了”
侍女小娇看到范重一行人正朝宫门走来,赶紧提醒自己的主子。
姬然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小脸红扑扑。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襟,拿起一件袍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车辇。范重正在走着,身边跟了一群官员,说的尽是虚晃的奉承之言。他感到无聊,却也礼貌地应和。但当他看到宫门处那位白衣女子时,便再也无心顾及耳边的那些聒噪话语。
红墙金瓦,碧天闲云,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多少次挑灯看剑,多少次沙场点兵,无所谓。他记得,每次朔北羌笛悠悠,每次帐中醉酒入梦,都会忆起永安城里的一个小丫头。她总笑,她贪吃,她爱玩,自己偷偷带她走遍了永安的大街小巷,即使每次被人发现总会挨训,小丫头还是会跟他出来,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范哥哥,然后他就知道小丫头是想吃糖人和烤地瓜了。有时候站在长城上遥望南方,他会想等自己回去时那小丫头是不是就已经嫁人了。在长城戍守,最熬人的便是思念,他不敢思念,怕扰了心神,在与北戎战斗时就没了那视死如归的勇气。
“范哥哥!”
是她!真的是她!
小丫头长大了,变漂亮了,还是会给他叫范哥哥!不知道这些年自己没在,还有没有人带她出去玩耍。
范重撇下身边的那些官员,快步走到姬然面前,四目相对的一瞬竟有种天荒地老的悲伤。铁甲将军的眼眶竟有些泛红,朔风冻僵的脸庞绽开笑容,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
“然丫头”
小时候叫惯了,此时本想叫长公主,一时却改不过来。姬然听到这声然丫头竟掉下一滴泪来,连忙转过身去。待情绪稳定之后才又转过身来,望着眼前这位披甲儿郎,仿佛还是以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家伙!
“范哥哥,我叫人给你做了将军的官服,也不知是不是合身”
“来,我试试”
范重笑呵呵地接过官服,上面绣着几只斑斓猛虎。待范重穿上官服,那些官员也来到了身边。
“范将军真是气宇轩昂呐!”
“大岐有范将军则北方无虑”
“范将军如此年纪却深明大义,不愧是张大儒的学生”
······
“你们先走,我和范重还有些话要说”
姬然恢复了长公主的威严,淡漠地对着面前的一干官员说道。这些平日里莺莺燕燕的官员一个个都识相地走开了。姬然弃下车辇与侍女,陪着范重往朝堂的方向走去。
“范哥哥,你黑了”
“额~是有点”
“范哥哥,在北边吃的不好吗,怎么这么瘦?”
“一身腱子肉,能不瘦嘛”
“范哥哥,你额头的那块疤怎么回事”
“打仗伤的”
“还好疤不大,不然就破相了”
“范哥哥,你现在能飞了吗”
说到此处两个人同时笑了。他们都还记得小时候范重刚开始学习悟道,总是逞能从楼上往下跳,对风的凭借并不熟练,每次都是摔个灰头土脸。
“现在我能飞过整座永安城”
范重对姬然眨了眨眼睛。
“那你带我飞一次好吧,你走之后都没人带我出来玩!”
姬然忽然撅起了小嘴,脸上满是委屈。
“等有机会一定带你飞!”
两个人正走的时候,后面快步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恭亲王姬子昂。
“范兄!”
姬然没好气地瞪着姬子昂,这个人真讨厌,没一点眼色,上赶着当电灯泡。范重给姬然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位?”
范重离开时姬子昂还是个小娃娃,离开十多年自然会认不出来。姬然当即提醒范重。
“子昂你今天怎么没去花天酒地啊”
“姐姐说的哪里话,平日咱也不去”
范重听到子昂两个字就知道面前这位是谁了,随即说道:“子昂已经是个大丈夫,回来可以跟我去守长城了!”
“长城就算了,我守着永安城就行”
三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姬然在快到大殿的时候就离开了。范重身穿虎纹官袍,带着久经沙场的英雄气,一步一步踏上恍若通天的石阶,通往大殿的台阶有八百道,宽二十米,两侧肃然站着黑甲守卫,尽显大岐皇族的高贵与威严。
当范重跨进朝堂大殿,大殿两侧已经站了许多朝臣。“范重,你站那儿!”
一个白面胖子向他招手,这是刚才在宫外遇见的那群官员里的一个。
范重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那一列站的皆是武将,他正要站过去,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堂内气氛的变化。压抑,沉闷,仿佛这些朝臣们连气都不敢喘!
他转过身去,只见四个壮汉抬着一个大轿子走上大殿,由于背光的缘故,轿子上只是一团阴影。他隐隐猜到了轿子上坐的人是谁,不由得有了一些莫名的怒气。
“欢迎范将军回京哦”
一声阴阳怪气的问候在大殿内回荡,范重颔首表示感谢,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四个甲乙境的壮汉抬着轿子尚有些吃劲,范重只感觉轿子上坐的不是人,而是一汪油水,有种波澜壮阔的错觉。大佛爷赵靖忠那如同绿豆的眼睛里精光四射,目光始终落在范重的身上。范重不与赵靖忠对视,他不想让这个宦官从自己眼睛里看出不该被看出的东西。
四个壮汉稳稳地放下轿子,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发出丝毫声响,低头走出了大殿。赵靖忠收回一直落在范重身上的目光,轻咳一声,斜瞥了一眼近旁的段居正,依然是那种阴阳怪气的声音。
“段相这次又要奏什么折子呀”
朝中大臣面面相觑,大多数面露讥讽,只有站在段居正身边的几位依然是一脸肃穆。段居正二十岁入仕,师从已故的儒家圣贤郭善之,深得先帝赏识,在阉党一祸尚未兴起时便是大岐左相。右相李四逢与赵靖忠狼狈为奸,祸乱朝政。这些年来段居正致力于变法图强,焚膏继晷,呕心沥血编撰《儒政新篇》,试图唤醒痴迷的帝王,重续大岐的气运。可阉党势力日益强大,若不是他常年担任科举考官,提拔了许多后上之辈,门下又聚集着儒,法,道诸多学士,学士中不乏借道悟道的高手,恐怕也会落得像东方彻一样的下场。
“折子是奏给帝王的,不然先给赵公公听听?”
“左相真会说笑!”
范重看着身材高大,面色庄严肃穆宛若庙中神像的段居正,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要更沧桑。即使尚无白发,但脸上的疲倦着实让人心疼。他记得先生给皇帝和自己授学时,段居正有时就会来听上两句,与先生坐而论道,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东西。那时他还是一位意气书生,对生活充满无限热爱。
“皇上驾到!”
众卿相皆恭敬伏地,范重发现赵靖忠依然坐在轿子上,只是颔首作揖,仿佛他已经与那轿子融为一体。
“范重呢?”
皇帝姬启元缓步走近龙椅,还未坐下便大声嚷嚷寻找范重。
“臣在!”
范重抬起头来,双手还保持着行礼的方式抱在胸前。在他看来,姬启元已是九五之尊,行为略显随性。他本应先让众臣平身的。但姬启元小时候便是这样,范重早就习惯了。
“站起来说话!”
“这——”
“各位都起来吧”
范重今日上了朝堂才真切地体会到大岐儒道的衰落,君臣之间何时变的如此随意?区区一个阉人,就胆敢不跪拜皇帝?即使皇帝痴迷机关之术,喜欢墨家思想,墨家主张多与儒家对立,但墨家也深受儒家影响。君臣之礼怎可如此轻率?这不是礼乐崩坏的前兆吗!
“范重,你我多年未见,看看朕有什么变化”
“臣惶恐”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妈了?”
“陛下消瘦”
姬启元在龙椅上坐下,摸了摸肚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朕一直在研究《天工开物》一书,时常不思食寝,消瘦一点也是正常的”
“朕问你,北戎可有侵犯北方长城”
“回陛下,戎贼进一步,臣退贼百步”
范重这句话说的丝毫没有夸张,长城之外常有北戎骚扰,他那柄虎牙枪日夜呼啸,那是近百戎贼亡灵的哀嚎!
“范将军威武!”
右相李四逢朗声赞叹。范重记得自己离开时李四逢还只是礼部侍郎,阉党祸起时,他投在赵靖忠门下,从此官运亨通,表面上光鲜艳丽,实则只是赵靖忠门下的一条好狗。
“范将军威武!”
李四逢喊完之后,一干公卿大臣立刻应和起来。范重注意到段居正依然是一脸肃穆,这倒使范重对他更加尊敬。
“陛下,臣有本奏!”
大殿安静下来之后,段居正走到大殿正中。姬启元笑了笑,仰躺在龙椅上,毫不掩饰自己不耐烦的样子。“讲吧”
“启奏陛下,江北旱情日益加重,百姓流离失所,恳求陛下开国仓发放赈灾粮!”
“嗯,赵公公怎么看?”
段居正脸上的尽是失望之色,皇帝终是不愿过问政事。“回陛下,老臣早就派人到江北考察过,灾情没有左相讲的那么严重。只是各地府衙发放的粮食就够灾民吃了”
“赵公公岂能欺上瞒下?江北难民大批南逃,南方州府大多紧闭城门,甚至对难民兵戈相向!”
“老臣心系大岐苍生,所言非虚,倒是左相颠弄是非!”
段居正身体微微颤动,是因为愤怒。赵靖忠眯着眼睛,范重多年戍守长城,见多了这种充满杀意的眼神。他不禁思考先生会希望自己怎么做?
这样想着,他走到了段居正身边,抬手对姬启元行礼。
“陛下,臣在南下的途中的确见到大批难民向南逃荒,有些难民甚至被拒在州城之外!”
“哦?”
“赵公公?”
姬启元坐直了身体,一双幽深的眼眸望向赵靖忠,可赵靖忠并不显得惊慌。
“陛下,此去江北遥迢,使团传回的消息不免有些差错”
“这样啊,那就开仓放粮”
段居正听后并不显喜悦,继续说道:“臣恳求亲率粮车星夜赶赴江北赈灾,若是一级一级地下放,恐怕耗时太久!”
范重心中已是对段居正钦佩有加,大岐有此直臣实乃气运眷顾。就算自己常年不在官场也能明白,段居正是不想让赈灾粮被各级官员层层克扣。
“那你是不想陪陛下登大核舟了?身为大岐左相,此宴缺席实在不敬!”
李四逢的声音听起来大义凛然。他作为第一级克扣粮食的官员,岂能容忍段居正这般“胡作非为”!
“左相不必去了,明晚随朕登大核舟,一览大岐盛景!”
再忠直的臣子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只能选择妥协,段居正毕恭毕敬地退到了自己的位置,李四逢得意地笑着。
“谁还有没有事情要奏”
姬启元懒洋洋地问了一声,大殿里鸦雀无声。
“那下朝吧,范重留下陪朕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