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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昏迷中醒来,感受到有一只温柔的小手正在轻抚我的脸。这个感觉,令我不得不想起之前在水塔,第一次见到海之音的时候。她想走,但是我却冲上前拉住了她。
“不要弄脏我!你这头猪!”她说。
不过我却深深记住了那一时刻那一瞬间的触感。跟我这种粗糙的大手截然不同,那是美丽的少女特有的,细腻柔然的小手,感觉稍一用力,就会弄疼她。
我使劲睁开眼睛。梦。
梦本来是痴人脑中的胡思乱想;它的本质像空气一样稀薄;它的变化莫测,就像一阵风,刚才还在向着冰雪的北方求爱,忽然发起恼来。一转身又到雨露的南方来了。
“终于醒了吗?昏迷了2天........神父.......”声音来源缓缓收回了手,冰山一样的脸上,凛冽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
“我脸上难道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是说,被打的体无完肤?”我不禁想抬手触碰自己的脸,但是无论如何无法完成对手的控制。
“何止是脸!”她说:“那是全身上下!”
何止是脸!
我想起我是被愤怒的镇民们摁在地上围殴来着,看来是全身上下都差不多打坏了。现在兴许还能感受到一点绝望之情。日复一日的尽忠职守,学习神学,祷告,换来的只有一句话:
你不信教,何以让这些人相信?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主,眼下,那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教区主教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神可言!眼下,那不过是一个幌子,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巨大的欺骗,欺骗无知的人民,以满足宗教统治者的贪欲,就像阿尔伯莱希特·华伦斯坦,只能被迫满足国王的野心,驱逐北德意志的异教徒。
我没法转头,余光看着海之音消失于视线范围内,直到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响,我才将注意力打量现在这一间房子。恐怕连豪华不足以形容。有着巨大华盖的床铺,四个支柱被层层叠叠的帘子所包围,用一条蓝色的丝带扎好,想必是可以放下来作为床帘的。只能看到半圆形的天花板的一个小角落,让我想起了第一次看见这间房子的时候,那一个半圆形的屋顶,想必在那之下就是这一件屋子。一排窗户只有两扇是拉开了窗帘,明亮的阳光从拱形窗户照进,将房间点亮。
这张床似乎仅仅只占有这间卧室的一小部分,处于正中,周围无比空旷,不远处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药品以及酒等物。
我不禁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未收到致命攻击的心脏跳个不停,床上有些许气息被我嗅觉神经毫不犹豫吃下,这是那一股熟悉的芬芳.......恐怕是海之音的卧室。这么一想,便又觉得十分难堪起来,我就这么浑身都是伤躺在海之音的床上?
“真是不计后果的行为啊.........神父.......”我听见房门被打开,海之音略有嘲笑之意的话语传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酒杯,里面盛着不知道什么酒类。
“不计后果是.......”
“当然是裁撤宗教裁判所啊........”
“啊.....说的也是。不过,似乎什么效用都没有呢.......”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在安慰受伤的小鸟:
“效用多多少少还是有的。”
多多少少还是有。但是具体能起到多大作用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这么小一个镇子,不可能影响到宗教地域范围内的数千数万所宗教裁判所。
“总而言之,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同时也是为我做点什么。”我说。
不错,虽然事情是因为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女而起,但是那也给了我些许启迪之意,我也是在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对自己说。命运在此处分离出来,就像河流在某处分流。只不过我选择了另一条水道。但要是说反悔,与我而言是决然不可能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眼睛移向一边,同时一只手放在胸前。
但此时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巴不得一口气问下去,比如最关键的,就是:
“海之音,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谁知道呢........我也不明白。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无所谓了,救或者不救,都无所谓。”
的确十分无所谓。事情已经发生,她已经将我从那些疯狂的人们手中将我救下,或迟或早,或突然或不突然,毫无区别。
“100多年了,我的法术在你身上无效化.......这还是第一次........”
100多年?!她可以活这么长时间吗?不应该是一个老太婆了吗?
不过,多的我暂时不敢问。
她逐渐变高(?),轻轻地坐在床边,此时我才注意到,这张床旁边似乎有几级台阶,怪不得之前看着她就像是大约50英尺高的小人儿。就像玩偶一般。
“那些镇民呢?他们之后如何了?那应该是你的某种法术吧?”我问。
“可怜。”她再一次轻抚上我的头,“可怜的神父!”她说。
可怜。我在心里重复一遍这句话,给她这么一说,我倒是真觉得自己成了可怜人。可是想想,事实不正是可怜的吗?我从阿雅克肖教堂神父一夜之间成了宗教犯,丢失了人们的尊敬,一时间社会性死亡。
“可怜啊~”她再一次重复道。
“事到如今,连自己的生命是否可以留住都不清楚,还有余力担心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吗?”
她收回了手,看向一边投射下阳光的窗户:“我所吟唱的,那是‘忘却之音’。”
忘却之音?我想起来了。如此这般,镇长与那些卫兵早晨躺在镇公馆、夜巡的卫士晕倒在草地里,便都能够解释的通。
“他们会陷入昏迷,彻彻底底地忘记你的存在。”她说。
忘记我的存在。忘掉我作为阿雅克肖神父存在,忘记我作为乔治·理查德的存在,由此观之,我仿佛成了这个世上不存在的人。可是,非要说可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我是幸运的,我现在虽然浑身重伤,但是并没有死,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人们忘却了我,可是心爱的少女心中依旧还有乔治·理查德的存在,即使微乎其微。
哪怕微乎其微。
仔细想来,这一切仿佛像是梦一般,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不是梦。倘若是梦,我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该整个化作一场梦。
我没能够再汇集力量说话,闭上眼睛,同样也没能有多余的能量维持头部的运作。一闭上眼睛,困意便尾随而来,随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
再度睁开眼睛。自从我闭上眼睛之后,能否再度醒来着实完全无法预料。但此刻我真真实实地睁开了眼————我还活着,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已经没有我的存在。
周围一片漆黑。我抬起手,名副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纯黑,月光那样的东西也一概没有,一无所有。就在此时,我注意到一个事实:感受到伸向黑暗中的手正活生生地向上抬起。骨折的手恢复了?幻觉?梦境?当下急忙将手缩回胡乱抚摸自己的脸。这一惊奇的发现使我不由得高兴起来。
但按照我的印象,这一件房子理应充满烛光,夜间也是十分明亮才是,不见得会有如此黑暗降临。海之音她去了哪里?或者在什么地方?每一次来到她家中,灯火都是彻夜不息,如此这般黑暗还是第一次。
黑暗中竖起耳朵,屏息细听,床边传来十分微弱的呼吸声。
除我以外还有人站在这个房间!此时此刻我本能的心生恐惧,脑子里猜想着那么一个画面:黑暗中什么人静静地站在床边,眼睛直勾勾盯视我,手里说不定还攥着某种利器,等待床上传来响动,随后给我一个致命一击。
但是又转念一想,这是海之音的房子。没有她的允许,不会有人能够入内。我不由得放下恐惧的心,拿起好奇的心:一只手在可活动范围内四下摸索,地毯式搜索——如此时间里,指尖触碰到某个柔软的物体,富有弹性。同时,搅动空气所传来的鸢尾花奇异的芬芳,使我想到了魂牵梦绕的一个人。
海之音。她此刻正躺在我身边。
这惊奇的发现使我浑身上下燥热起来。心爱的少女躺在身边,多么幸福的感觉!死神即使即刻到来,我说不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不,我不会那么做,我巴不得多活几年,多待在海之音身边几年。
她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声有规律的响起,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毫无防备地睡眠,虽说她是人见人怕人见人恨的魔女,但是从这睡眠上,怎么想都与一般的人类少女无异。我对着惊奇的发现高兴不已,渐渐了解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心里构建的拼图逐渐完善,即使仅仅是这一短暂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