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环不已的命运所显示给人生的一个面貌,但是我们往往会受了好运的谄媚而遗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当我们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有一种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感觉。
——————————薄伽丘《十日谈》。
我叫乔治·理查德,是罗马教廷—科西嘉教区—阿雅克肖教堂的神父。
1484年,罗马教皇发布敕令:绝不饶恕十恶不赦、荒淫无耻的女巫。为了帮助人们寻找女巫,紧接着在1486年,教会出版了一本名为《女巫之槌》的手册。数不清的虔诚的信徒们开始在世界各地开始了迫害女性的行动。
我打开我的笔记本。
自从五年前我被祝圣成为神父之后,魔女狩猎就已经在科西嘉岛大规模地开展起来。自上任那天开始,我就逐渐地患上了一种怪病。当看到分离的肢体、掉落的眼球、分离的脚、缠绕在关节上的肌健、扭曲的肩胛......受害者被提起和落下,被旋转或被被倒置。行刑者用鞭子鞭打,用带刺的棍棒重击,用针刺,同长矛乱捅,用硫磺灼伤,用油浇以及用火烧等等一系列可怕的场面时,我便会剧烈地反胃,尤其是女性。
笔记本上有我从1645年开始5年来所记载的女巫数量,她们根本就不懂得任何邪术,她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医生、或是异教徒、甚至在野外寡居的老妇。
而判定理由更加千奇百怪。行刑时,倘若转动眼睛就是在寻找恶魔,眼神木然则是恶魔已经到来,能够借助恶魔之力忍耐痛苦,以及这一次的判定理由为年轻女子身上有‘魔女印记’。
而酷刑之下绝望地妇女们将会被迫说出自己是女巫。我所记载的一次临产的孕妇受刑后被迫撒谎自己是女巫:“我之前的三个小孩都被我加工成巫术药膏,骨头做成了笛子,现在即将出生的孩子将被我自己吃掉。”
连圣女贞德都死于女巫审判之下,因为女巫被认定为与恶魔发生过关系,但贞德被查出来是处子之身,于是在审判的前一天夜里几个肮脏的看守将她玷污。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当时的国王害怕贞德的威望对他的王位有所动摇。
我静静地合上笔记本,环顾我的教堂。
身后是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雕像,一旁是圣父圣子和圣神以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窗外午后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教堂,那光彩之多面镜透映出人世的因果。
就在此时,一名手持厨刀的男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教堂。
“乔治神父!”男子喘着粗气,仿佛看见了惊悚的东西一般恐惧的眼神。
“克劳出事了!”
克劳?我记得是昨天审判时作为目击者的瘦弱的青年,老实工作,深受大家一致好评。
“出什么事了?”我问。
“他在镇子里发疯,拿着一把镰刀乱砍人!镇长已经在组织人了!”
“让!留下一个助教看守教堂,把其他人叫上去镇子里!”我大声呼唤执事,随即带好帽子,拿上《新约》。
新约是我作为一名神父除了胸口的十字架以外,最重要标志之一。平日里,我都是让助教帮我带着,毕竟书本很厚,非常沉。但是这件事使得我非常慌张,原因显而易见:有人发疯拿刀砍人,这种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说不定就是魔女所为————————虽然我从未见过魔女施法就对了。只不过,这是我作为神父的职责之一,杀死魔女。
还没有走到镇上,远远地就听见那边传来剧烈的惨叫声,惊吓过度的人群慌张地奔跑在前往教堂的路上。
到达镇公所前方的小广场上,我看到了那名瘦弱的青年克劳被卫兵牢牢控制在地上,手持一把镰刀发疯一般的胡乱挥舞着,赤红的双眼仿佛几天几夜寻找不到食物的野兽,燃烧着饥饿与愤怒的火焰。
看到我走过来,克劳忽然变得狰狞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不,不如说,是看着我的后方。我的后方是......
让?!
被3名卫兵控制住的克劳忽然失去控制,疯狂地在地上扭动着,怒吼着,下一秒腾地立起,将三名士兵掀翻到空中!
士兵惨叫着摔倒在地上,坚硬的铁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讶到无法动弹。
克劳手持镰刀向我后方跃起!
破风声从我耳畔传来。
嚓。伴随着一声骨头碎裂的沉闷声响,我只感觉到后颈一热,有什么粘稠温热的液体泼洒在我背后。
我回头看去。
已经昏厥过去的克劳,握着镰刀的右手依旧在不停地颤抖。再往后,是让执事,以及——
他那被劈作两半的头部。
鲜血不断地流出,平日里受人尊敬的教堂执事此刻已然完全无法辨别。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彼此相互远离,相互对视,就好像目瞪口呆的看着另一个自己。
克劳被镇上扣押,关进牢房审问。
我则回到教堂更换那些泼满执事鲜血的衣物,不知不觉,我脑海里浮现出刚才那一幅光景。
“额啊啊啊啊!”
我想到了刚刚克劳的怒吼,以及赤红的双眼。
他举起刀朝着执事跳去,狰狞的面部在我面前不断放大、清晰、具现。恐怖的赤红双眼里,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此刻仿佛有种什么并非他所有的意识正在操控着他。是什么让他突然失去控制?仇恨?不满?还是单纯的变态?
不得而知,在镇上的人心目中,克劳一直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水果商人,乐于助人,乐观向上,镇子上的所有人对他都是一致的好评,教堂的水果一直都是克劳所提供的,他的婚事也是我为他一手操办,只不过两年前他的妻子因病死去了,祭事也是在教堂里举行。
即使丧失珍视的妻子,克劳也依旧在一周之后恢复了工作状态,一如往常。
但是那样的老实的青年为何会突然失控?
为什么?
手忙脚乱地换衣服,而后忽然发觉衣服穿反了,祭服内侧缝纫线条露在外面,这么多年来穿错这套祭服实属首次。
将衣服穿好之后,我晚餐也顾不上吃,莫如说,根本吃不下,就好像这一桌子的饭菜完完全全成为了石雕,或者说我自身成为了《最后的晚餐》中因思考什么而无法进食的犹大。
作为一名神父,我有必要了解虔诚的信徒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行为与以往大相径庭。
渐渐下沉的太阳与渐渐升起的月亮交相辉映,那白日仿佛要将人晒得体无完肤的怒阳此刻无可奈何地消散,而被柔和清婉的月光所替代,近乎圆满的月亮变成巨大的圆镜浮在空中,地上的风景仿佛用石灰洗过一般白光光的。
我带着一名助教快步前往镇子。
夏天虫声大作,毕竟是山里的路,日落天黑总有虫儿们的大合唱,几乎听得耳朵作痛。其喧嚣程度,让人觉得世界大概已经被虫儿征服。
远远地就听见了镇子上的牢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走进监狱内,阴冷潮湿之感直扑面部而来,混杂着腐臭、血腥的气味,空气粘稠得仿佛铅块,使人难以向前迈进,火光伴随着惨叫声疯狂地左右摆动。
“还不说!你是不是与女巫私通了?”镇长怒吼着:“继续!拿烙铁!”
一声惨叫再度传来,伴随着滋滋的有如烤牛排的声音,空气之中又增加了一股糊味。
“乔治神父。”镇长见我到来,低头向我致意。
我没有看他。
在一侧狭窄的刑室内,摆满了大大小小沾满了血迹的刑具。那种恐怖的刑具使我不禁想起了审讯“女巫”之时那般光景。
强忍着腹部的痉挛,我看到了正中的克劳。
浑身赤裸的克劳四肢被钉在木头上,手指与脚趾都钉满了铁钉,几名士兵正在行刑。
身体布满淤青,眼睛已经褪去赤红,双目无神地盯视着地面。见我在面前,他微微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出去,我将代表天主给克劳一次忏悔的机会。”
镇长怨毒的看了克劳一眼,随后便带着我的助教和士兵离开了监狱。
“尊敬的乔......乔治神父......”瘦弱的克劳微微抬起头注视着我。
“你相信我......我一直是一个很虔诚的.....一心一意地为教会......”
“我相信你,一直以来你都是天主心中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我心目中,你也是一个好青年,克劳先生。”
“谢谢....乔治神父......”
“那关于今天.......”
“您还记得......2年前我的妻子吗.......”
“记得。你的妻子很漂亮,你们俩青梅竹马,只可以2年前因病去世了。”
“嗯......我很爱她.....可是,乔治神父....您知道她不是因为生病才死的吗....”
“怎么说?”
“她......”克劳哭了起来,眼泪不断沿着脸颊滚落:“她是自杀......”
自杀!
“在我出门做生意的时候......您的执事....让.....来到我家中......侵犯了我的妻子.....”
“我去找了镇长........”
急促的脚步声从监狱门口响起!
“尊敬的乔治神父。克劳先生不过是一个杀人犯,您不必过于费心。”
“没事。”
“时候已经不早了,乔治神父,希望您早日回去休息,明天将会对克劳执刑。”
我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克劳。
“克劳先生先暂且不要行刑。明天我还要过来一趟。”
“可是......克劳是亲手将您的执事杀死的杀人犯.....”镇长抬头看了我一眼。
“让执事的事情,我会对他进行洗礼的,不过在此之前,这几天先不要处死克劳,我有事需要调查。”
“那么接下来的任务由我安排,请神父早早回到教堂。”
镇长说完,吩咐看守和卫士将克劳放了下来。
回教堂的路上,我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让执事还有半个月就要接受洗礼,成为其他地方的司铎了,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一名受人尊敬的教堂执事,是在无法想出他会做出那等下流的事情。
而且,克劳说他的妻子其实是自杀。在给他妻子做葬礼的时候,他脸上所浮现出的是真真实实的悲怆与难过,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任谁看都是意外丧妻的丈夫。
我不由得想起了克劳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