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斋里,许德和冯天寿正在下棋,这一次,许德竟然隐隐地占据了上风,可是他的表情,却比落在下乘的冯天寿凝重得多,生怕哪一步走错。
冯天寿饶有兴趣地看着许德那模样,笑呵呵的。
而在书案前,有一个青年人正在处理奏折,此人面容姣好,脸色却很苍白,太阳穴周围,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虽说穿了一件赤金的袍子,但是却丝毫掩盖不了身上的阴沉味道。
此人正是秦王府世子,许德之子许由。此刻他所处理的奏折都是许德和冯天寿批阅过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奏折上写出自己的看法和处理意见。许德受封秦王以来,就一直这样去锻炼许由的能力,原来一直坚持的四书五经反倒是放下了。
许由抬起头看了看下棋的父亲和老师,两人此刻正专注在棋盘上,没有分心去管那许由。
许由额发垂了下来,他轻轻地把垂下的额发捋上去,开口道:“父亲,老师,我都看完了。”
“这么快吗?”许德明显感到惊讶,他和冯天寿这可是第一局棋。
“若无其他事,我就先退下了。”许德点点头,许由拱手行礼,退出了寒山斋。
此刻,棋盘上却出了大乱子。许德就因为一时分神,走了一步恶手,冯天寿眼中冒光,仅仅一子,便卡住了许德的路。
这之后,许德兵败如山倒,再无力抵挡冯天寿的进攻,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王爷,可服气?”
许德不说话,还在思考着自己哪一步出了大问题,见许德如此,冯天寿干脆起身来到书案边,拿起了许由改过的奏折,一本本看了起来。不时微笑点头抚须。
“如何?”许德从棋局中活了过来,向一边的冯天寿问道。
“世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冯天寿语出惊人。
“把他送到西边军营去磨砺一番?”许德问道。
“我觉得有这个必要,虽说世子身体不好,但是领军打仗,这也是重要的能力。”
“那我再想想。”
“王爷当早做决断,眼见着京中不太平了。”
“此话怎讲?”许德抬起头来,他的眼线探子密布全城,为何他却是感到天京城最近安静了不少啊。
“太静了,不正常,倒像是风暴前夕,此刻把世子送到前线说不定反而安全。”冯天寿一语道破,原来他所说的不太平,也只是感觉。
但是许德知道,冯天寿被叫做老狐绝对是对得起这个称号的,他对局势的敏感程度甚至在许德之上。
“这件事我同意了,也得和王妃交代清楚,她那一关最不好过。”许德向冯天寿坦白道。自打王妃怀孕以来,她在这秦王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皇帝。
“还有一件事,王爷。”冯天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继续道:“最近御史上疏可是有点问题。”
“嗯?这我倒是没注意,吴大凯也没同我说过。”许德眼中充满疑惑,对于自己无法完全掌握的局势,许德感到一丝丝不安。
“最近这些御史闲下来了,开始催着皇帝成婚,生子。”
“这有何不对?按理说皇帝亲政,就是应该成婚的。我之前一直故意不提这事儿,麻烦。”想着那皇帝从前跟在自己身边,叫自己大将军时那眼里的泪水。这皇帝,竟然也要成婚了吗。
“皇帝成婚,自然就会有皇后,有皇后,自然就会有外戚,外戚,是皇帝的新倚仗。”冯天寿说这话时,脸上笑容未减,似乎是在说什么不痛不痒的话。
“依你之见,是谁谋划的?皇帝?他会有这个心思?”许德稍微思索,问出这个问题。
“王爷别慌,这件事究竟有没有人暗中谋划咱们都不知道,若真是那群狗屁御史闲着没事找事,我们盲目出手,倒显得我们草木皆兵,做贼心虚了。”
许德点点头,道:“那此事咱们要早点抓到手中,不给外人插手的机会,若是那小皇帝攀上广南王府或者御家就麻烦了。”
“王爷说得是,这事儿您上朝时提一提,皇后挑一个好抓在手里的。”
许德手指拈着一枚棋子,棋子温凉,在他手里滚来滚去,想了半天,他还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人物来当这皇后。
“不若从民间找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许德问道。
“不合适,平常人家的女子更易被策反,咱们要找一个,就算不同我们亲近,但是至少也不会帮助皇帝的女子。”
冯天寿笑得阴险,一看这笑容,许德就知道,这老狐狸,又要阴人了。索性问道:“谁?”
“万可法那老东西!可是有一个好女儿,而且已经与户部侍郎刘光之子订婚。若是把这女子送进后宫里,指不定刘光会和万可法打上一架。”冯天寿脸上笑得阴险,对于这个决策他思前想后好几日了,只有这一号人物最合适。
“万可法么。”许德低声说道,自从上个月万可法被皇帝打了二十棍,已经一个月没上朝了,这一个月来,许多官员向皇帝上疏,请求皇帝下诏安抚万可法。
皇帝起初还不答应,但是被群臣软磨硬泡几天后,终于同意了,下诏安抚万可法,让他继续来做刑部的堂官,谁知万可法这人,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皇帝给了台阶却不下,一定要皇帝撤掉吴大凯的尚书之位,否则不会回来的。
这一下可是彻底惹恼了皇帝,皇帝甚至在朝会上说万可法是老匹夫,是打不死的老狗,甚至要派人杀了万可法。虽说最后万可法只是被撤掉了官职,保全了性命,但是皇帝这一顿操作,可是伤透了忠臣的心。
想了这些,许德点点头,道:“此人大可,只是不知道那女子会不会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
“不会,万可法何等人,他那女儿可是他看着长大的。”
“那此事就这样,我抽空在朝上提出来。”
“王爷提拔了秦三玄?”冯天寿问道。
“是,让他做了吏部尚书。此人虽说年纪大了,但是功名心却重过吴大凯,也比吴大凯有手段多了。”
冯天寿听了这话,笑了,虽说秦三玄同他们已经在一个阵营了,但是他还是对那秦三玄感到羞愧。
这秦三玄何许人也?乃是刑部侍郎,已经跟在万可法身后做了一辈子了,眼见着六十多了,竟然改投许德麾下,就为了从侍郎再向尚书迈出一步。
这事儿也和皇帝有关,自打万可法被免职,刑部的官员一个比一个过得难受,原本没了尚书,他这侍郎眼见着就要再进一步,谁曾想,皇帝竟然一直有意忽略了刑部尚书这个位置,这让功名心切的秦三玄大感恼火,终于是改投了许德。
换个说法,这秦三玄就是皇帝活生生逼到许德这条船上来的,尽管原来的臣子大多对这种行为感到气愤,数次上疏指斥秦三玄,但是秦三玄坐上了尚书的位置,就再不去理会旁人的眼光,踏踏实实地帮许德做起了事。
“秦三玄倒也是好意思。”冯天寿笑道。
“功名利禄,出来做官,谁不是为了这几样。我都能给他而已。这种人,好用。”许德说得坦然,仔细想想,上数千年,这神州土地上多少王朝兴盛衰落,多少臣子起起伏伏,归根到底,功名利禄而已。
皇帝今日颇有雅兴,吩咐人把东西全部带到了御花园的凉亭里。昨日夜里,柳白河对他说,有一件事,长公主快要替他做成了,若是这件事圆满完成,那许德定然会死,他这皇帝,必然能够收复天下的权力。而他这个皇帝只需要静观其变。
皇帝口中哼着小曲儿,手中的奏折大多是看个一半或者几行,就拿毛笔蘸上朱砂,写两句什么,小陆子跟在他身后,随时吩咐宫女太监做事儿。一个小宫女站在冰鉴后,用锦扇替皇帝扇着凉气。
“大伴还是不愿意见朕吗?”皇帝向小陆子问道。
“回皇帝的话,那高公公在奴才看来也忒不识趣了,倚老卖老,皇上体恤他,已经做出这么大的优待,高公公还咬着不放。”
“朕只问你他愿不愿意,怎么这般话多。”皇帝的话没什么感情。
小陆子闻言,赶忙跪下,自己扇起了嘴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起来吧。”皇帝淡淡地道:“朕也是看你留在身边使唤顺手。”
“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小陆子站起身来,他抽自己嘴巴是用了力气的,这会儿脸上的红印逐渐肿了起来。
皇帝拿起一封奏折,是御史张千福上的,皇帝看了几眼,就扔在一边,这几日,这种折子他不知道看了多少了。那些个御史就像商量好了一样,成群结队地向他上疏来,认为皇帝该立后生子。
自打柳白河告诉皇帝这些个宫女都是他的身边人,他已经吃掉了一个。当时在他身边扇扇子的小宫女,已经同他有了肌肤之亲。只是房事这玩意儿,从前皇帝不知道还好,一旦开了荤,那可是销魂蚀骨终食髓,每天夜里,不抱着小宫女那温暖柔软的身体竟是难以入睡了。
隔日上朝,不免有些精神不振,加上万可法那老匹夫不知好歹,让他心里始终冒着一股火气,终于在几日前,面对上来劝说他的高力士大发脾气,拿起黄铜的灯台砸向高力士,直把高力士苍老的脸颊砸的血液横流。
那被皇帝宠幸过的宫女叫做万娇儿,倒是和万可法同姓。自打被皇帝临幸后,她在后宫里的地位自然是不可同往日而语,虽说因为没有立后,不能在三宫六院里给她一个位置,但是,她还是隐隐地有了贵人的态度,除了皇帝,后宫里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皇帝想着立后之事,心中也不免热切,不知道自己的皇后会是何许人也,就这样想着,皇帝竟是感到身上痒酥酥的,一种莫名地燥热,传遍全身。他斜着眼看了看那扇扇子的小宫女,因为一直替皇帝扇扇子,她额头上还有晶莹的汗珠,几绺额发粘在鬓边,脸色因为有些热而变得红红的。
皇帝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小陆子,小陆子当即明白过来,说道:“皇上起驾安圣宫!”
随即一群人跟着皇帝去了那安圣宫,浩浩荡荡的队伍看上去颇有几分天子的威严。
万可法虽说在朝堂中失了势,但是他的名声竟是一日高似一日,每日上门来希望拜见他的人络绎不绝,只是其中大多数都被老仆以万可法伤势未愈谢绝了。
此刻,在万家那小院子的东厢房里,万蓉蓉眼睛红着,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哭了,她母亲邓氏也在一边悄悄抹眼泪。
万可法从书房出来,直奔东厢房,在门边看见这母女俩,也是叹了口气。自打他向母女俩说出那位大人的布局后,母女俩都是惊异万分。
尤其是万蓉蓉,她与户部侍郎刘光之子刘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她出阁后不久,刘家就带了人上门提亲,原本亲事定在了中秋之后,眼见着好事将近,父亲却要她嫁给那素未谋面的皇帝,她怎么甘心,与父亲争辩不过,就绝食,以泪洗面。
邓氏无子,就这样一个女儿,从小都是捧在手中的,心疼不已,见了女儿这样的模样,邓氏心都在滴血,也是整日陪着女儿落泪。
母女俩是这样,他万可法如何不是纠结着。这万蓉蓉是他的掌上明珠,那刘珀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端正,文采斐然,今年还中了进士,分开这样的一对璧人,他又何曾不难受。只是国贼许德,着实可恶,眼见汉室将倾,他们这些忠臣不舍生赴死,还能指望谁呢?
“蓉蓉,国难当头!”万可法又开口劝导,这已经是他这许多天来不知道说多少遍的话了。
“父亲,”万蓉蓉这些天来第一次回话了,“你侍候的什么皇帝,要拿自己的女儿去侍候他!”万蓉蓉倔强的仰起头,哭红的眼睛对万可法怒目而视。
“蓉蓉。”不待万可法发作,邓氏赶紧出声阻止万蓉蓉。
若是换作往日,万蓉蓉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万可法一定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眼见着大人约定的日期将至,蓉蓉还不松口,他只得按下火气,道:“蓉蓉,为父自小就是最最疼爱你的,你是知道的。国难当头,你也要顾忌老父啊。”
“父亲,蓉蓉自是尊敬你,但是你把我当做什么了。”万蓉蓉说着又落泪了,继续道:“若是真嫁了皇帝,我这一世的清白就保不住了,谁家订婚的女子却嫁了他人?”
“那不是他人,是咱们大汉的皇帝。”
“大汉的皇帝,也不是我要嫁的人!”
“蓉蓉,快和你爹认错!”邓氏看见万可法胡须都气得发抖了,赶紧来拉万蓉蓉。
万蓉蓉这样说话终于还是惹恼了万可法,他指着万蓉蓉道:“这由不得你了!你就是不嫁也得嫁!大不了,我万可法,没你这样一个女儿!”
“老爷!”那邓氏又回过头来喊万可法,她夹在两人中间,最是难过。
“您不认我是吗?”万蓉蓉声音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道:“我嫁,我成全你国丈爷,今后我也不再认你了,你出去。”
万可法的心仿佛放在油锅里煎,但是听见女儿好歹答应了,终于是一步步挪出了东厢房。忠和亲,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忠。
见万可法退出了东厢房,万蓉蓉把头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她想不明白,那个偷偷攒钱给她买簪子,买胭脂水粉的爹爹怎得就成了这般模样,这忠臣的名分究竟是有怎样的魔力,当真比他这女儿的幸福更加重要吗?
邓氏看着女儿嚎啕大哭的样子,身为一介妇道人家,却是再难做出什么,只能拍着万蓉蓉的背,默默地流泪。
万可法退出东厢房,抬头望天,天色明朗,似乎一点都没有明白这个仰望它的人经历着什么。
当一个皇后,做一个忠臣,这光明坦荡的大道,却是断了父女俩一世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