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日月,地有山河,山河之上又有神奇,曰灵、曰道。
山河天下、青禾洲。
如今青禾洲三分,秦、曹、京三国占据着山河天下的大半版图,又有横、舟、吴、业、杜、仁、梓七个小国挤在三大国之间,无数个小国则是挤在十国看不上的疆域上。
南疆有小国,曰“桃花”。
桃花实在是个美丽的国家,每每春季,漫山遍野皆是粉红的桃花,放眼望去,那山、那河皆是粉粉嫩嫩的,好看极了。
可桃花国也仅有桃花,春季过去之后,桃花国便成为了一座死城,再无任何鲜花开放,连野草都是枯的。
因而无人惦记这块土地,桃花国得以存在数百年。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桃花国最南面有座白衣山,高约五百丈,自山脚而起,不见任何鲜花嫩草,倒有不少树叶暗绿的大树耸立着。
白衣山山顶有座白衣观。
桃花国存在的时候,白衣观便已屹立在山顶了,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按理说来,白衣观当香火旺盛才是,事实却恰好相反。白衣观的道士们正在发愁,因为今日是一年一次的下山招收弟子的日子。
白衣观后山有座陈旧老殿,曰青华殿,殿内供着白衣观的首任观主。青华殿是白衣观的第一座建筑,几百年来,白衣观逐渐衰败,青华殿便没钱维护,如今殿外墙壁爬满了爬山虎,殿内也是一片老旧,红门不红,白砖不白。
此时的青华殿内,一名身着粗衣的五尺少年正握着破了几十个洞的麻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白衣观首任观主的神像。他擦得好仔细,西瓜大小的鞋跟,来来回回擦了不下十遍。
青华殿早已腐败的门槛上坐着两名身穿青色道袍的少年,两人皆是以手托腮,愁眉苦脸、叹气连连。
一名稍矮小一些的少年转过头望向另一人,小声问道:“师兄,你说我们这次下山,能招到人吗?”
另一人剑眉星目、鼻挺唇薄,气质极是不凡。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知道。”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便转过身,打算询问正在擦拭神像的少年,浓眉薄唇的少年仍是看着前方,脸上却显露出了些许的厌恶,没好气道:“问他干什么?那个傻子除了擦神像,还知道什么?”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偷偷瞥了一眼正在擦拭神像的少年,小声说道:“师兄,你别这么说,周良好歹是我们的师弟...”
被称作师兄的少年冷冷一哼,嘴角上扯,神情极为轻蔑,“师弟?你看他上山之后都在做些什么,除了擦拭神像还是擦拭神像,师父知道他是一块朽木,所以也懒得搭理他。”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微微皱着双眉,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正在擦拭神像的周良,小声问道:“师父若是知道周良是块朽木,那为何还要将他收为弟子?”
被称作师兄的少年仰起头看向蓝天,双眼迷离,怅然若失,“因为实在招不到人啊...这破国家本来就人少,为了活下去得拼命种地,哪里还有人愿意相信世上有神仙?这十年,也就招了这么一个傻子!你信不信,如果我问他‘师父今年能不能招到弟子,他不假思索便会答能’。”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低下头,在脑中兀自思索权衡着。
被称作师兄的少年哼了一声,扭过身子朝周良喊道:“周愚,你觉得今年师父下山,能招到弟子吗?”
周良正在擦拭“祥云金丝宝靴”的外侧,听见师兄喊话,当即转过头答道:“能!”
被称作师兄的少年冷笑了一声,望向矮小一些的少年,说道:“我没说错吧?”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想要争辩,师兄忽然站了起来,挺直腰身,毕恭毕敬拱手说道:“弟子见过师父。”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吃了一惊,转头向前望去,眼前的院子空空如也,哪里有师父的影子?
他正疑惑着,师兄又说话了,“是,师父。”答完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师兄才放下双手,转过头与仍旧坐在门槛上的师弟说道,“师父让我们下山了,走吧。”
那矮小一些的少年只比师兄晚来一年,两人的修为却差了不少,师兄能看到的,他不一定能看到,师兄能听到的,他也不一定能听到。现下师兄说话了,矮小少年不敢反抗,赶忙站起了身子。
两人离去之前,俱是默不作声地转过头,看向了周良。
虽然不喜欢这个小师弟,可师兄的眼中也满是愁怨,因为周良,很可能是白衣观的最后一名弟子了。
周良却一无所知。他没有听见两位师兄的对话,也没有发现两位师兄要离去了,他只是全神贯注地擦拭着神像。那年老道士领他上山,行过拜师礼之后,便带着他来到了青华殿,告诉他这是白衣观老祖宗的神像,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擦拭神像一百遍。
周良正在擦拭神像的鞋尖。咦?祥云金丝宝靴的鞋尖之内好像隐藏着阵阵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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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往常那般,擦完一百遍神像,天已黑了。
周良去了厨房。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一碗青稞面,面碗旁点着一支手指长的蜡烛,烛火是金色的,燃烧的同时还散发着淡黄色的青烟。
他是在五岁那年,被老道士捡到带回白衣山的。
他在白衣观已经十年了,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二天,天天如此。他却从未有过抱怨,能活下去就已经不错了,况且,那青稞面是如此好吃,那蜡烛又是如此的好看。
周良望着那支蜡烛好一会儿,才捧起碗走到靠墙的桌边,坐在那里将面吃完,随后将碗洗了,回去房中睡觉。
睡觉前,他想:不知道今年下山,师父有没有收到徒弟?若是收到了...那我就不是白衣观最小的弟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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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天已亮了。
周良睁开双眼,见到了三张面孔,三张从未见过的面孔。他有些紧张,忙坐起身子,用毯子裹住自己缩在床头,只片刻的工夫,他又发现了不对劲。平日里他盖的毯子是用碎布缝制而成的,手感极其粗糙。可此时他抓在手中的,不仅光滑无比,指尖还感受到了一阵阵极其微小的冲击。
他既是惊恐,又是好奇。
站在床边的三人,一人留着花白的山羊胡,眼角皱纹密密麻麻,看上去约莫七十来岁,一人头发花白,却绑着无数的小辫子,约莫也在七十岁上下,另一人则是面孔白净、皮肤细腻,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
三人俱是衣着华丽,金甲银靴,富贵外显。
那三人互相看过一眼,一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说话了,神色极其友善:“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周良睁大着双眼望着他,却不说话。倒不是心中恐惧,他只是不知道眼前的老者能不能信任。他生性善良、待人诚恳、为人谦卑,却不胆小,在白云观擦了十年的神像,是因为老道士要他这样做。
那个绑着无数小辫子的老者也说话了,神色同样友善,“你...是白衣观的弟子吧?”
周良望向那老者,看那老者眼神澄澈犹如灵泉,他心中戒备渐缓,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两位老者互相看过一眼,眼中各有伤悲。
那面孔白净的年轻男子则有些不耐烦。他见两位老者没有点明的意思,便径直说道:“两天前我去白衣观找流珩道长,发现白衣观已成为了废墟,整个白衣观只有你活了下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周良忽然瞪大了双眼,满脸皆是不敢相信。流珩道长,正是他师父的名号。
那面孔白净的男子见他看着自己而不说话,心下颇为不悦,皱了双眉沉声说道:“你要是知道什么,最好都说出来!”
渐渐的,周良的脑袋低了下去。并不是他害怕了,而是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忽然空了。那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那天,我按照师父的吩咐在青华殿擦拭神像,擦完一百遍天已黑了,我去厨房吃了面,随后就回房睡觉了,醒来发现自己在这里...”
问题是回答了,却是连篇废话。那面孔白净的年轻男子哼了一声,立时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两名老者则是轻轻叹了口气。
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望向绑着无数小辫子的老者,两人目光短暂交流,片刻之后,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轻声说道:“你若不嫌弃,可以先在这休息一阵子。若有什么需要,摇铃即可。”一边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葡萄大小的金色铃铛,轻轻放在床头靠外的位置。
那铃铛很是好看,通体金黄,色泽圆润饱满,顶端还安着一颗黄豆大小的小圆球。
周良不由得看直了眼。
两名老者见清垚铃吸引了那孤苦可怜的少年,便一声不响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