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梦呓着,忽然感觉鼻子痒痒的,便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实在有些猛烈,猛烈得眼皮都支撑不住。他慢慢睁开双眼,尚未完全转醒,便感到一阵寒意。
他赶忙抱住自己,同时轻呼了一口气,睁开双眼,却看到了结满蛛网的屋梁。
他登时有些疑惑。在九阳峰也好,擒阳峰也罢,他从未感到过寒冷,也不曾见过结满蛛网的屋梁,哪怕是久无人住的九阳峰厢房,亦是一尘不染。
忽听温和声音问道:“醒了?”
周良忙要坐起。
余斌立时上前搀住他,扶着他慢慢坐起。
坐直身子,视界开阔,他愣住了,自己竟在一破败民宅之中。此民宅房门早已腐烂,摔倒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门外是齐膝高的杂草。
他缓缓转动脖颈,打量屋内。
屋内无桌无椅无柜,唯有身下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桔。
他望向余斌。
余斌仍是一身素衣,满头黑发却已灰白。
周良万分讶异,同时心如刀割,哭丧着脸,眼中有泪水荡漾,“首座师叔,你...”
余斌笑了笑,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十分在意。他抬手轻轻按在周良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要记住,如今我们在山下,在返回正阳宗以前,你不要再叫我首座师叔,叫我余叔即可,明白了吗?”
此情此景之下,不消余斌多说,周良心中便已明白了大半。现下听余斌言说,他这才确信了,原来此处果然不在正阳宗范围之内。他点了点头,应道:“记住了,余叔。”
余斌这才放下心,露出宽厚而慈祥的笑脸。片刻之后,他轻叹了一口气,眼珠一转低头看地,轻声问道:“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周良用力点头,却因为用力过猛,脖颈竟好似断了那般,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他只得垂着头,任由下巴抵着胸口。
余斌伸出双手扶住周良的脸颊,将周良的脑袋扶正。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却不敢去看周良,只是看着地面,说道:“那天,我们在春树之下吃蛇肉粥,你还记得吧?你急匆匆喝完一碗粥,仙府便烧了起来,一直烧了个干干净净。”说到这里,他停了好一会,这才稍稍抬起头,看向周良面孔。
周良微微皱着双眉,在那里急剧地想着。很快,他想起了当时的画面,便要点头,可方才的惊魂一幕犹在脑海,何况余斌的双手托着自己脸颊,他便只是眨了眨眼。
余斌微微点头,继续说道:“你原来的师父,我的师叔来过了,为你做了诊断,当得知你仙府尽毁,宗主大发雷霆,命我助你痊愈。可仙府已毁,再怎么补救,不过徒劳罢了。因而我才带你下山,只盼能找到方法助你重筑仙府。”
有些事,他是不会告诉周良的。比如蓝昙霜伤了他的大道根本,又比如,如果继续留在正阳宗,一段时间后不见效果,他和周良,只有一个下场。
大道无情。
可人有情。
他不告诉周良,是希望周良能安心养伤,况且,他被蓝昙霜伤了大道根本,是他罪有应得。周良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又是白衣观唯一的弟子,此等仙苗,居然被一碗蛇肉粥,烧毁了仙府?
可为何,自己也吃了蛇肉粥,却并无什么异样?
他想不明白。
周良听余斌述说完毕,望着余斌,满眼皆是感激,“余叔,辛苦你了。”
余斌却是哭笑不得。少年眼神诚恳,显然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可他却觉得,少年的话如同一只大手,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摇摇头,“你应该怪我的。”
周良眼神殷切,“吃粥之前,我才与余叔讲过天道。况且,余叔也喝了那蛇肉粥,却安然无恙。这说明错不在余叔,而在于我,若是我能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说不准便不至于此。”
余斌摇摇头,“倒也未必。送贺...贺叔离去之后,我又去舀了一碗蛇肉粥,学着你一口喝下,体内的那一团火只比之前稍稍猛烈一些而已,走遍全身即熄灭了。”
那问题出在哪里?
两人同时沉默了。
余斌忽然小声说道,“有脏东西来了,你快倒在我怀里装睡。”言毕,他身子一扭,坐到周良身后,将周良拥在怀中,周良听话地闭上双眼。
过不片刻,传来窸窸窣窣、穿梭于杂草间的响动。一位头戴方巾、手挎竹篮的老妪来到门口,见到屋内有人,不禁吓了一跳,瘦小的身子向后仰去,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
余斌虽然大道根本受损,可境界依在,一眼便看出老妪是故意为之。他便将计就计,假意要站起身子,余光瞥见怀中熟睡的侄儿,犹豫片刻,重新坐下了,只是望着门口,轻声说道:“老人家,您没事吧?实在对不住,我侄儿重病昏迷,我实在不能放下他去扶你。”
“哎哟,哎哟。”门外传来老妪的吐息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还有老妪絮絮叨叨的埋怨,“哎,现在这世道啊,真是不给人活路。在家被儿媳妇欺负,出来还要被陌生人吓,哎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刚才抢我山瓜的那个壮汉。哎,那么大的块头,不去衙门当差,也不去给有钱人家看门,却跑来山里跟老人家抢山瓜,像话吗?哎,真是不像话。”一边说着,老妪又站在了门口,伸着脑袋向里头看去,果真见到“老头”的怀里躺着一名昏睡的少年。
老妪指了指余斌怀中的少年,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余斌望向怀中的周良,满眼净是担忧,“发烧了。”
老妪重重叹了一口气,似乎恨铁不成钢,“发烧了就该去看大夫!跑山里来干什么?!”
余斌既惭愧又无奈,“大夫给开了一方药,全是名贵药材,我出不起钱,只得来山里走走运,说不定可以捡到什么草药。”
老妪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孩子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刚才说,这孩子是你侄儿?他父母呢?”
“孩子跟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余斌将老妪的话重复了一遍,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孩子命苦,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去了,他是跟着我长大的。”
方才说话时,老妪始终在打量屋内的两人。屋内的两人虽气机全无,似是凡人,但也有可能是高人故意隐匿气机,因而她只敢在门口向内观望。那头发花白的男子,言语之间也好、举手投足也好,确实时时愧疚,似乎亏欠着怀中的少年。她便望向那少年。少年昏睡在男子怀中,气息混乱,的确重病缠身。
她这才敢迈入屋子,同时狠狠瞪了余斌一眼,碎碎念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连大活人都照顾不好!说说,孩子究竟怎么得的病?”
余斌为难地瞥了老妪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老妪愈发觉得屋内的两人皆是凡夫俗子,虽然心中窃喜,却瞪着余斌龇牙咧嘴道:“这会不好意思了?”
余斌轻叹了一口气,失神落寞道:“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孩子睡觉把被子踢了,醒来就发烧了。”
老妪已来到余斌一步之外,仍旧没有好脸色,“怎么着,全是你侄儿的错呗?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呗?”
余斌笑得既尴尬又无奈,“自然有错,错在照顾不周。”
老妪蹲下身,将竹篮放在地上,向周良甩了甩下巴,“让老婆子号个脉?老婆子虽然不是大夫,年轻的时候当过接生婆,因此也略懂医术。”
余斌犹豫不决。
老妪见状,立时挎上竹篮,骂骂咧咧站起身子,转身要走,“气死我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这种人就活该倒霉!这孩子跟了你,也活该倒八辈子血霉!气死我了!”
余斌只得苦笑了一声,轻轻握住周良右腕,“那麻烦老人家了。”
老妪并不搭理他,继续骂着嘴,向外走去。
余斌这才有些急了,喊道:“老人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才是我无礼了,还请别往心里去,可我侄儿是无辜的。”
老妪停下脚步,轻叹了一口气,“算老婆子心软。”随后转过身子,慢慢悠悠去到余斌身前,蹲下身,将竹篮放在一旁。
余斌握着周良纤细的手腕,递向老妪。
老妪伸出二指,轻轻搭在周良脉门。
脉象虚弱且紊乱,果然是病入膏肓之人。
老妪大喜,身后立时窜出一条长满毛的肥壮狐尾。
几乎是在同时,余斌查探清楚这只狐狸精是孤身一人前来,便立时伸出左手掐住老妪脖颈,只听得“格勒”一声,老妪立时断了气。
余斌随手一甩,将已经现出原型的狐狸精扔在地上,双手抱着周良缓缓躺下,一边轻声说道:“良儿,你再休息一会,我将这条狐狸精处理了,咱吃一口成了精的狐狸肉,看看有没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