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紫竹雕窗外不知何人在依依呀呀地唱着,是晏几道的《临江仙》。唱曲儿的那人嗓音甚是柔美,但在这寒风乍起的秋夜中,实在是显出了几分诡幻之意。
“娘亲!”
虞夕弦惊醒,从榻上猛然坐了起来,素白修长的一双手紧握成了拳。一个不小心将手边的罗帐扯碎,碎片飘飘忽忽零落委地。
紫铜博山炉中薰着夕弦用惯了的雪松香,那气味儿盘绕着打破了她的恍惚。
我刚刚不是上了断头台?那些人......那些人看着我被斩首,他们的脸上是那样痛快......
夕弦咬紧了自己的一双薄唇,动也不动目视着眼前浓稠如水般的黑暗。
当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她仍是不悔,心中满满的都是自己十二岁那年,生身母亲被那群人逼至疯癫的模样。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她在那呜咽的寒风之中辨认出来了,此刻耳边萦绕的正是母亲常念的那首《临江仙》。
外头何人?是母亲吗?
夕弦心中狐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打了一个激灵。
虞夕弦的母亲江氏出身不大高,但彼时芳华正盛,生得了一副顶好的容貌,性子也柔婉聪慧,被如今的摄政王虞琮鹤看中,三媒六聘娶作了正室妻子。
江氏过门没多久,腹中便有了一个孩子。当时王府中已有了三房妾室并七八个通房丫鬟,江氏心下不安,从来率性的人也渐渐给自己造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许是造化弄人吧,饶是她像一头母兽般死死地护着,这孩子仍旧没能活着落地。走的时候已经七个月了,生下来一看,是个男胎。
搁在从前,摄政王虞琮鹤再怎么风流也是对江氏另眼相待一分的,但这回失了自己的血脉,几个妾室鼓唇弄舌之下,他便认定了江氏是恃宠而骄,自己没看顾好自己和孩子,才让这事生了出来。
待到腹中有了夕弦的时候,虞琮鹤已是鲜少来寻江氏了。江氏那时还颇有几分少女心性,不免暗自伤心。临产前几日,虞琮鹤又把那侍妾詹氏抬进了王府里,夕弦下生十多天以后,才算见着了自己亲爹的面。
再往后,詹姨娘舌灿莲花,左右逢源,步步直逼江氏而来。江氏也收起了那股子天真做派,把自己扔进泥坑里,和那姨娘狠斗起来。
晚了,江氏醒悟的晚了,自己一日衰似一日,最后竟是极为蹊跷地疯了。她日日被囚禁在那荒废的园子中,没几年便去了。
虞夕弦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的青石,胸中却似火烧似的沸腾起来。她渐渐琢磨过来,此时若不是在梦里,那便是老天赏了她一回再造乾坤!
那尚显稚嫩的身影推开了门。
“娘亲,别怕,阿四这就送您回房去。”
夕弦轻轻地呢喃着,搂了江氏瘦窄的肩头,引她往回走。
在前世的记忆里,江氏真正疯癫之前发过近一年的梦游之症,回回都是唱着这首《临江仙》。那是她仍爱恋着虞琮鹤,为他诞下女儿时,哀哀的叹息。夕弦的名字便是从这首词里择出来的: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而这时只是有梦游之症的江氏,神志尚且清明,与往常无二。
夕弦心下的狂喜与悲哀不停地交错翻涌,自己仍旧活着,娘亲现在也没有大碍,留给自己的时间却是不到短短一年了。
前世的夕弦那时太过幼小,心思还不够细,最后竟是直到江氏去了,也没查出是什么让她沦落到这般田地。
这一次又会如何?
面貌妍丽的少女握紧了双手,那水葱似的指甲陷入了皮肉中也浑然不觉。
“四小姐,天凉,别冻着了。”
身后大丫鬟绿烟脚步轻巧地追上来,在夕弦身上罩了一件月白缎的大氅。看王妃魇着,也不敢多说话,只在她身边耳语了这么一句。
怪不得没听见响动,原来她是见我要出去,回身取了这件衣裳来。
前世的绿烟,一直忠心耿耿没出过大差错儿。直到夕弦定亲选陪房丫鬟的时候,一心念着要挑个伶俐会办事的,因着绿烟素来清冷寡言,便没有选了她去。夕弦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后来挑了门极好的亲事,将绿烟风风光光送出了门。
她当年挑的那个丫鬟是个从二等里顶上来的家生子,名叫海珠的,看中了她机灵嘴甜,却没看准那竟是个背主求荣的东西。
“绿烟,后个儿就该放榜了,明早上你备好那套孔雀蓝釉里的茶盏,我们探望大哥去。”
“小姐,你说的是老将军赠您的那套?”
“就是它。你去歇会子吧,眼瞧着五更天了。”
夕弦抬头看了看那刚有些光亮的天色,催她下去。那套掐丝珐琅、孔雀蓝釉里的茶盏是夕弦的外祖父早年间收藏的,夕弦小时候最喜欢拿在手里头玩,最是宠爱她的江老将军便忍着心痛将这套茶盏给了她。那是顶好的东西,是外祖父他们那一辈的高人所制,而那位高人已经离世了四五十年了,市面上再也难寻。
夕弦的大哥虞玦今年入了秋闱,眼看着到了放榜之日,眼下当是焦急。在夕弦的记忆里,这位平素里不太熟络的大哥不仅中了,还一路直上拿了个探花,从此平步青云,成了小皇帝的伴读,甚至夕弦将死之前还听说了他将任内阁大学士的传闻。
有一个摄政王虞琮鹤在,整个虞家为了避嫌,已经不好再出权臣。但后来的虞玦的确才华惊世,因着爱才,并没有太多人对他抱有成见。
更别说虞琮鹤最后那一招移花接木并金蝉脱壳,使的是何等地厉害。在他布下的局里,死了一半虞家人,成就了一半虞家人。这一次洗牌,彻底将剩下的虞家洗成了清贵,再无人诟病。死者冤魂未安,他自己已然告老还乡,躲入山水间去了。
虞琮鹤没错,夕弦心里头自嘲地想着,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虞家兴盛,怪只怪自己当年不成事,入不了这位摄政王的法眼。
她在晨光里深吸了一口气,执黛的手不停,尚存一团稚气的眉眼之间愈发邃丽明艳起来。
从今以后,便不把他当做父亲看,只当作朝中重臣就是。既然在这位大人的掌中,像虞玦这般功成名就的人才能活,那我就去攀他一攀。
少女望向铜镜里的自己,满是从容地笑起来。在摄政王府这虎狼之窝,如何行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她只想不择手段长出满身铠甲,尖牙利爪......这样方才能护住自己手中那仅有的,令人觉得暖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