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我来到唐家堡整整三个月,西洋医师汤若拉尝试着使用各种方法帮助我恢复记忆,加上安云、郑和告诉我的一些事情,我脑海中的零碎片断都基本拼接起来,然而记忆中始终有一片死角,洪武二十五年前的旧梦仿若一间紧紧锁住的暗室,不得其门而入。
尽管如此,我和朱高燧、唐飞琼在堡中的日子依旧过得开心而快乐。
傍晚时分,一声春雷破空炸响,春潮带雨晚来急,丝丝细雨飘洒在绿意葱茏的青城山间,朦胧飘渺、如烟如纱。
我临近小窗,抬头看见阴沉的天色,想到朱高燧还在洗心岩上,取过一把油纸伞出门,安云赶过来,微带埋怨道:“小姐,奴婢去接小殿下回来,夫君明知道天要下雨,还带殿下去洗心岩看他们铸剑……”
安云所嫁夫婿是唐蕊父亲唐中天的小弟子唐少扬,唐少扬是唐中天收养的孤儿,唐氏兄妹数年下落不明,蜀中唐门的名头在江湖依然屹立不到,全靠他打点安排唐家堡内外事务。
他人品端正、文武双全,对朱高燧百依百顺,朱高燧也很依恋他,天天缠在他身边,要他教学武功暗器,两人关系亲密,举止亲若父子。
我微笑道:“他不想让燧儿失望,你不要怨他了,我们一起去接他们吧!”
安云又取了一把伞,在廊檐下撑起,轻笑道:“奴婢哪里敢怨他……”
我们沿着后山小径的石子山路慢慢走向洗心岩,雨润青苔,我恐怕他们淋雨受寒,心急之下走得太快,脚底被水绿色长裙一绊,险些滑了一跤,幸亏安云眼疾手快扶住我,说道:“洗心岩陡峭,小姐别去了,奴婢一个人去倒还快些。”
我见天色渐晚,点头说道:“我真没用……你去吧。”
安云接过伞,独自上山而去。
我转身折回唐家堡,夜色暗沉,青城山被一片蒙蒙雨雾所笼罩,雨丝落在我发梢脸颊,传来温润微湿的感觉。
突然,一双结实有力的手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耳畔响起一个男子声音,语气带着调笑和亲密:“虽然下雨了,你还是没有失约,不枉我为你来这一趟!”
又一声惊雷轰然作响,这个声音我曾经听过,但是,我万万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出现在青城山中,而且举止如此轻佻。
我迅速侧身挣脱他的怀抱,离开他数步,说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夜幕中依稀可见他的面容,正是汉王朱高煦。
他身着白色淡青暗纹的锦衣,唇角微微上勾,似乎永远带着一抹慵懒的笑意,举止优雅尊贵,体格阳刚俊伟,身上那种傲然、潇洒不羁的气度像极了朱棣,却缺少朱棣的沉稳雍容,显得轻浮邪魅。
无论朱高煦刚才的举止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黄昏时分来到唐家堡后山,必定有内情。
他似乎看清了我,为了遮掩尴尬,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儿臣认错人了,并非有意冒犯母妃,请母妃容谅。”
我问道:“你来唐门干什么?”
朱高煦扬扬眉,说道:“父皇圣驾在北京,大哥在南京监国,我奉旨有公事在身才来到蜀中,并不是有意打扰母妃安宁。”
我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刚才……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了?”
他唇角微勾,微笑道:“儿臣一时眼花,母妃应该猜得出她是谁!”
我心口一震,唐家堡中还有一位妙龄少女,正是贵为国公千金小姐、曾经逗留金陵的唐飞琼,难道朱高煦与她之间有瓜葛?难道永乐四年他们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
我暗自揣测,却不敢肯定,迟疑着问道:“你是为了飞琼而来?”
朱高煦毫不遮掩,说道:“儿臣不想隐瞒母妃。两年前我们兄弟几个去金陵郊外狩猎的路上,我曾经见过飞琼一面。上个月我来到蜀中,又碰巧在城中遇见她,我们两情相悦,在一起的那几天很开心……我和她约定今晚在后山相见,风雨无阻。”
我蓦然想起,朱高燧第一次见到唐飞琼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虽然小,但是那次跟随朱高煦出宫狩猎途中,他一定见过唐飞琼,所以隐约记得她的模样。唐家堡与外界并没有完全隔绝,唐飞琼和朱高燧年幼贪玩,经常和仆从一起进城采购,上个月,唐飞琼只带了一名丫鬟去城内,三天后才回来,对我说在客栈住了几天,游玩城中风景,我信以为真,并没有追究查问她们的行踪。
如果朱高煦所说都是事实,那么他和唐飞琼的关系已经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了。他们一个是徐皇后嫡出二皇子,一个是柱国公道衍独生的掌上明珠,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堪称美满姻缘。但是,史载汉王朱高煦“性好渔色,广蓄姬妾”,风流倜傥远远胜过他的叔父辈,比楚王犹有过之,他能对唐飞琼一心一意,给予她一生幸福吗?
我暗暗担心,却无话可说,一切皆是因缘注定,爱情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唐飞琼认定了他,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我们僵立了片刻,朱高煦的瞳仁闪动着光芒,幽晦难测。
我向一旁走过,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飞琼,就好好对待她吧,她的婚事还没有定,你好自为之。”
他正要说话,不远处一个红色身影闪过,朱高煦立刻掠过去,唤道:“飞琼,是你来了吗?”
我不再看他们,快步走回唐家堡南院,找到唐飞琼的贴身丫鬟纤云,问道:“上个月你和飞琼去城中,遇见了谁?”
纤云低垂着头说:“孙小姐叮嘱过奴婢,不要将这件事禀告二小姐……”
我轻声道:“姐夫既然将她交给我带回唐家堡,我就要照顾好她,婚姻大事关系她的终身幸福,我不想打听她的隐私,只想问你一句,那人是不是汉王朱高煦?”
纤云听到“朱高煦”这三个字,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主仆和朱高煦交往的详细情形,察觉她神色异常,心中却不由暗自猜测:唐飞琼和纤云都是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见到朱高煦这倜傥风流、一表人才的年轻王爷,难免会对他产生好感。
我对纤云道:“我不勉强你,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回到北院时,朱高燧和安云、唐少扬都在房间内,朱高燧兴高采烈,举起手中的一个铁筒,对我说:“母妃你看,舅舅给我做的新玩意儿!”
或许是在湖衣身边叫久了的缘故,我虽然教过朱高燧唤我“母亲”,他却总是顺口唤“母妃”,我不忍心反复纠正一个五岁的孩子,只好任由他继续这样称呼我。我微笑走近他,接过那铁筒,筒壁上面有三个小小机括,可以灵活按动,却不知道是什么。
唐少扬平时沉默寡言,见我想去触碰那机括,解释道:“是给小殿下射小鸟的新式弹弓,只要在里面装置好碎石子,按动机关,可以发射出数丈之外,那三个机括是不同距离所用。”
我将铁筒朝向空旷处,试着按动了几下,果然有数枚石子射出,远近各不相同,就像高手用内力所发出的一样,连小孩玩的弹弓都可以如此改良,唐门制造毒药和暗器的功夫确实名不虚传。
我不由赞叹道:“好精巧的弹弓!”
朱高燧将那“新式弹弓”捧在手心里,如获至宝,小脸漾起甜甜的幸福笑容,说道:“我明天可以去捉小鸟儿啦!”
他走到廊檐下练习,安云立刻跟了出去,叫道:“殿下小心,别伤着自己啊!”
唐少扬见她们都出去,对我郑重说道:“自从堡主失踪后,唐门就没有参加过太行论剑,今年论剑之期又快到了,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提及四年一次的“太行论剑”,我心头一阵恍惚,洪武二十五年的旧事仿佛如在眼前,如今晋王、唐茹、张玉都远离尘世,“东昌之役”后铃儿自刎殉情,不过短短十几载光阴,桃花依旧,人事皆非。
我从迷蒙中回过神,见唐少扬还在等待我的回答,说道:“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唐蕊,现在的记忆也是残缺不全的。”
唐少扬凝神敛气,说道:“那并不重要,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小姐既然回来了,就是唐家堡的主人。”
我笑道:“可是我不懂配药,也不懂武功,怎么接下这个堡主的重担?这一年我努力学了一些东西,却还是远远不及你们。如果去参加太行论剑,岂不是让江湖中人笑话唐门吗?另择人选吧。”
唐少扬道:“堡中出色的年轻弟子很多,小姐可有中意之人吗?”
我注视着他说:“不用选了,相信哥哥他一定愿意将唐家堡交给你,你不要推辞,这个担子只有你才负得起。”
唐少扬没有再推辞,他黝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激动和坚定的光芒,说道:“请小姐放心,有生之年一定尽我所能,绝不辱没唐门的名声。”
次日清晨,我在妆台前对镜梳整发梢,镜中容颜依然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一阵芬芳清甜的玫瑰香气飘来,镜中反射出另一个少女身影,她举手轻拂掩映的珠帘,怯生生靠近我,娇声唤:“姨娘……”
唐飞琼身穿浅玫红色纱衣,乌黑的头发梳理成两个小发髻,几缕发丝垂落胸前,脸颊泛着桃花瓣的粉嫩色泽,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身材丰满圆润、玲珑浮凸,惹人遐思,青春亮丽如同偷下凡间的桃花仙子。
我将长及腰际的乌发用浅紫色丝带挽系成一束,站起身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后山走走吧。”
她低应了一声,看向我空空落落的妆台,问道:“姨娘不用上妆吗?”
回到青城山后,描眉的螺黛和胭脂水粉都被我丢弃,花钿钗环都被封置匣中,唐飞琼和我并肩而立,镜中的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少女模样,气质却完全不同,一个娇艳如粉红玫瑰,另一个恬淡如山间淡紫色的鸢尾。
我摇了摇头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正是打扮的时候,我可用不着了。”
唐飞琼眼睛扑闪了一下,说:“我在越姬姑姑身边的时候,她也不上妆,还经常念一首古歌……”
越姬才华横溢,精通诗词歌赋,唐飞琼自幼在她身边长大,接受她的熏陶,读过不少古诗古词,我见她提起越姬,不禁问道:“哦,是哪一首?”
她朗声念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我心中微微一震,《诗经?卫风?伯兮》中有“伯兮?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句,越姬脱离青楼繁华喧嚣之地,以古歌明志淡然理妆,歌中女子却是因情郎远征、独守空房而无心梳洗,借歌抒发幽怨之情。
唐飞琼偷偷窥伺着我的眼神,似乎在暗暗探测我的心意,看我是否因为思念着某个人,因为他不在身边才不愿意精心装扮。
我有意不看她,微微一笑,她跟随在我身旁,向后山走去。
雨后的空气新鲜清冽,伴随着野花和药草的香气,袭入鼻端。
我们走上小径,径旁种植着大片桃花林,艳红如火,鲜妍明媚,我举手折下一小枝桃花,对她温柔说道:“姨娘给你戴上。”
她乖巧地俯身,背后的黑发全部散落到胸前,露出洁白如雪的后颈,我看见她颈项上有一个清晰醒目的浅红色印记,这是男女亲密才会留下的吻痕。
我看着那个印记,若无其事将桃花替她簪在鬓旁,遥望山间升起的晨曦,说道:“你和燧儿都是我最亲的人,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姨娘,却是真心希望你们都可以开心快乐、无忧无虑度过一生,如果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她立刻抬头,急促说道:“姨娘,我从没这样想过!我知道姨娘对我好,汉王和我的事情,我不是有意对你隐瞒,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脸颊更红,却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我察觉她似有难言之隐,追问道:“只是什么?”
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说道:“只是那天我看见了他对姨娘无礼……担心你不喜欢他,怕你会责怪我不知检点,所以不敢让你知道……”
我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他对你好,你们真心相爱,谁会阻止你们?”
唐飞琼的脸颊上浮现开心的笑容,过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骂我……”
我轻轻执起她的手,温柔说道:“我明白。”
她莹莹的大眼中带着几分羞涩,欲言又止,向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细声说:“昨天晚上,汉王他……没有离开唐家堡……”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汉王朱高煦与她初见又重逢,以他的手段获得唐飞琼芳心暗许并不是难事。上个月唐飞琼在城中的三天一直和他在一起,两人郎情妾意,依恋不舍,所以相约月圆之夜唐家堡再见。
他们之间竟然亲密至此,唐飞琼将自己的清白女儿身献给了他。
但是,我记得史载宁河王邓愈之女嫁给晋王,两名孙女分别嫁给楚王朱桢的次子昭王朱孟烷和明成祖朱棣的次子汉王朱高煦,汉王朱高煦的正妃将会是晋王妃邓氏的嫡亲侄女,并不是道衍的女儿。
我轻声问道:“汉王在蜀中还要住多久?他有对你说过,回金陵去你们家提亲吗?”
她摇了摇头,含羞说道:“他过几天就走了,皇上命他带兵讨伐安南。因为安南人擅长火器攻击,蜀中多有能工巧匠,所以上个月命他来蜀中监督制造兵器,他很快就要打仗去了。提亲的事情……他说等他回来以后再商量。”
朱高煦奉朱棣旨意前来巴蜀,是为安南之战作准备。
史载永乐六年,朱棣下诏安南国王胡汉充迎回前国王世子陈天平,胡汉充本是外戚篡位,对明朝圣旨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善待世子,暗中派人截击追杀,明朝护送陈天平一行的官员刚到广西境内陈天平就遇刺了。
朱棣闻讯后察觉胡汉充有不臣之心,命淇国公丘福、汉王朱高煦领兵八十万征讨安南,安南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明朝附庸国,即使将军队减掉一半,明军也必胜无疑,如果只为征服安南,他没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我见她略带担忧之色,说道:“你不用替汉王担心,安南之战没有什么危险。”
她低头说:“他说过,父皇器重他才给他这样的机会,有意让他立功回来。”
次日清晨,我站立晨曦中遥望剑门关,天际白云环绕、绵亘无涯,半堵石峰倚天而立,对面山峰之上瀑布高悬天地间,似一条白练、更似一道银河,玉泉落地喷珠溅玉,气势盎然,颇有万物自得之势。
山间苍松翠柏绵延无尽,衬以野草闲花,景致清幽如画,“泰山天下雄、黄山天下奇、华山天下险、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青城山之美贵在淡泊幽远,山内山外如同天上人间,人在山中,世间俗务都可以抛却脑后。
朝阳照射着青城山峦,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远处有一大片野生的淡紫色鸢尾花,鸢尾就是希腊语“彩虹”之意,微风拂过,柔软的枝叶肆意招摇,花瓣状似蝴蝶翩翩起舞。这幽美的环境让我陶醉其中,我蹲下身,用手掌托起一朵,凝视着它的美丽和忧伤。
突然之间,如同黑暗中点燃数盏明灯,我眼前蓦然浮现了一幅情景,我和顾翌凡一起朗诵诗歌的情景。
我在W大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顾翌凡所在的院系和我们班联欢庆祝,我们一起朗诵舒婷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赢得了同学们的一片喝彩声。
恍惚记忆中,顾翌凡那动听的声音正舒缓而深情地诵读:“当我们头挨着头 像乘着向月球去的高速列车 世界发出尖锐的啸声向后倒去 时间疯狂地旋转 雪崩似地纷纷摔落……”
我对他说的是:“让我做个狂悖的梦吧 原谅并且容忍我的专制 当我说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亲爱的不要责备我 我甚至渴望涌起热情的千万层浪头 千万次把你淹没……”
我们一起深情说出的最后一句是:“即使有个帝王前来敲门,你也不必搭理。”
眼前的鸢尾花变得一片朦胧,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踉跄着奔向山顶,对着空空荡荡的山谷大声呼唤:“朱棣,翌凡!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你们了!我终于想起你们了!”
我终于想起了我所丧失的全部记忆,记忆中既有朱棣,也有顾翌凡。
我穿越时空而来,为寻找我的丈夫顾翌凡而来,却意外爱上了朱棣,我为他动心过、惶惑过,爱过他、也恨过他,我们甚至还共同创造拥有过两个小生命。
朱棣是个优秀的男人,站在历史公正的角度,绝对没有人能够否定他的功绩。
他登基六年来国富民强,经历了明初数场硝烟战火的大明百姓终于脱离苦海,安居乐业。他下诏营建北京宫殿、重修金陵第一刹、疏通大运河、编纂《永乐大典》,这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的大工程陆续进行,国库依然充实,资金供应源源不绝。
在中国封建史上,成吉思汗曾经进行过强势陆地扩张,康熙大帝将大陆版图疆域再次扩充,但是他们都没有越过海洋。朱元璋也在《皇明祖训》中列出了“琉球、苏门答剌、西洋国、爪哇国……”等名单,不允许后代子孙对这些远隔重洋的国家远征讨伐。这些雄韬伟略的皇帝,似乎觉得相较西部的雪域高原,南疆的险峰深壑,北部的茫茫大漠,东南方波谲云诡的海洋更加深不可测。
朱棣是冲破封建伦理“祖训”,将眼光投向大洋彼岸的第一位中国皇帝,征讨安南仅仅是一个开始,他要的是“君临天下,抚治华夷,一视同仁,无间彼此”,以天朝风范、以“王道”折服宇内诸国、万邦来朝。
史载永乐二十一年正月,西洋、锡兰山、木骨都剌、加异勒、南勃利、苏门答刺、阿鲁、满刺加等十六国遣使共计数千人同时到达北京,宫廷鼓乐《殿前欢》描述当时的情景:“四夷率土归王命,都来仰大明。万邦千国皆归正,现帝庭,朝仁圣。天阶班列众公卿,齐声歌太平!”
淡紫色鸢尾花舒展着长叶,风中隐约传来悠扬的箫声。
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清雅的乐音在山谷中宛转回旋,如同随风入夜润物无声的春雨,丝丝滴落我的心田,惟有心境淡泊如水、修为超凡脱俗的人,才能吹出这样低婉超逸的曲调。
我忍住泪水,登上青城山最高的一座主峰,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寻找着吹奏之人,却为眼前的景象震惊。
山巅断崖之上伫立着一名白衣男子,他黑发披散于肩,一根银白色 的发簪系沉香木所制,身着衣料质朴无华,习习微风吹过,宽大的衣袖漫卷轻扬,恍若仙人。
他手执玉箫专心吹奏,如入无人之境,整个人仿佛溶入了青城山,给人一种无比和谐完美的感觉,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背影几乎与朱棣一模一样。
他是谁?青城山多有隐士高人,难道我遇见了传说中的谪仙人?
我站在他身后数丈远,迟疑惶惑,却不敢靠近他,惟恐自己所见是梦境,只要稍一靠近,就会破坏了他的箫声与天地的融合交汇。
一曲奏完,他收箫入怀,对着空旷山谷,长咏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崖转石万壑雷……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那声音更是无比熟悉,我听在耳中,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
李白的《蜀道难》、这幽雅和美的箫声,都不是一个帝王应该抒发的声音,更不是永乐大帝朱棣应该表达的心情,他的心胸浩瀚如纳百川的大海,他有欲望,有野心,有宏图霸气,却唯独不该有仙气。
他一定不是朱棣。
正当我思绪百转千回,心思犹豫之际,他潇洒转身,黑发随风飘散,眼神向我投射而来。
这一眼,让我立刻否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不是朱棣,却又是谁?他可以改变服饰容貌,却无法掩饰身上透出来的气质。没有金冠装饰,也没有华服衬托,他的面容依然俊朗,风神如久沥的古玉,温润中带着深沉,淡紫的双眸散发着平和之气,不再犀利逼人。
金陵王气骤然收。
我合了一下眼眸,又轻轻睁开,指甲触碰攥紧的掌心传来清晰的感觉,我不是在做梦。朱棣竟然改变幻化成另一个让我无法忘却的形象,这分别数月,是什么事情促使他有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静静伫立在断崖旁,温柔地远远注视着我,我身上穿着自己设计的淡紫色的长裙,上衣是V形领口,露出小部分肌肤,裙摆不规则裁剪,缀着玲珑花边,并不是明朝女子的装束。
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飞扑而来、迅速将我掳入他的怀抱,我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的一瞬间,他紫眸中的光影如同一张绵密的大网,将我困于其中,我无法遏制内心的震动,也无法摆脱那深邃的眸光。
他是我心爱的儿子朱高燧的父亲,我的丈夫,也是我在明朝唯一的、彼此付出过真心真意的爱人。只是,这份爱必须在我将顾翌凡留在心底最珍贵的角落,放下爱恨情仇之后,才能够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数年风雨离散,数年沧桑曲折,直到我想起所有往事、再见到他的这一刻,我才彻底明白,朱棣本是我心中最爱的人。
我凝望着朱棣,眼角泪光晶莹。
他的白衣身影向我逐渐靠近,低沉说道:“蕊蕊,十五年前的今天,我在青城山遇见你,从此一见倾心、不可自拔……不知可有福气与你携手终老山中?”
他有意选择一个纪念性的时间来青城山见我,十五年前的今天,是我和他初次相逢的日子。洪武二十五年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春天的清晨,我伤心晋王失约,抱膝坐在梨花树下哭泣的时候,朱棣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轻轻伸出手,试着抚摸他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手腕却不停颤抖,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说道:“棣棣,我都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我记得……”
他搂着我纤弱的身体,轻叹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十五年前那一眼,是我一生的宿缘,你的每一句话我也都记得,时间越久,记得越清楚……”
我倚靠在他怀中,说道:“携手终老山中,难道你要来青城山做谪仙人吗?”
他亲吻着我的鼻尖,说道:“做谪仙人比做皇帝好……你是小仙女,我们错过了这么多年,我看起来就像你的父辈了,只怕你嫌弃我老,不肯让我陪着你。”
整整十五年,光阴如流水般飞逝,我们相聚的日子,屈指算来,不到一载。
他强而有力的手臂环拥著我,我呼吸着他身上散发的阳刚气息,倚靠在他怀中,山风吹起他宽大的白衣,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赤裸结实的胸膛。
他胸口还残留着一些浅淡的伤痕印记,我知道那是东昌之役留下的痕迹,突然想起那封被我焚毁的信,伏在他胸前问:“在东昌的时候,你给我写了什么话?我只看了一句就烧掉了。”
他略有犹豫,说道:“我说不出口,才写给你看的,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我抬眸注视着他,说:“是的。”
他远眺苍茫群山,说道:“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最爱的人却不是我……我妒嫉顾翌凡,我妒嫉他如此牢固占据着你的心……”
每一字、每一句,都深刻烙印进我的心底,听着他的真心告白,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涌出来,他轻吻我眼睫沾湿的泪珠,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朱棣在你面前,除了一颗真心,什么都没有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秘密,朱棣的秘密就是顾翌凡。
“蕊蕊,希望你看到这封信后,不要再怨恨我……因为我为你放下了骄傲,在你面前,说出了最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高傲自信的朱棣,不畏惧蒙古敌军的彪悍铁骑、不畏惧朝廷的百万雄师,唯独有一个名字,让他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和挫败感。
他对我的爱恋缘于青城山那一眼,他嫉妒晋王、嫉妒所有和我关系亲近的男人,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就是我对顾翌凡的感情。
正因如此,白吟雪设计的拙劣迷局才会令一向冷静的他失去了理智,让他对顾翌凡的嫉恨如火山爆发,事后他伤心愧悔,却让我们的误会愈演愈烈,铸成大错。他的疯狂确实不是假装,见到死而复生的元妍后,他才恢复了正常的状态。燕军惨败东昌之际,他在信中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一切,将他的脆弱和自卑赤裸裸展现给我看,分明是期望我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他一点点信心和鼓励。
当时的我,除了痛恨,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给过他,我策马离开那所宅院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决绝而去的身影。回到北京后,他不惜一切代价冒险直下金陵临江决战,本来是拼死的打法,却凑巧险中取胜,顺利入主皇城。
我抓住他的衣襟,摇头涕泣着说:“棣棣……不全是你的错,如果我……”
——如果我不那么任性、不那么执着、不那么自私,那么我们不会错过十几年,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样。
他温柔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封堵住我所有即将说出的话语,然后说:“错的人是我,如果蕊蕊有错,罪魁祸首永远都是我。”
我低头说:“顾翌凡是我的未婚夫,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来到这里。”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顾翌凡,看到现在你和别人相好的情形,会不会生气、妒嫉?后来我明白了,如果他是这样的人,你一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既然他对你的爱比我对你的爱更深,我又有什么资格妒嫉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眼前的朱棣,不是高傲冷漠的燕王,也不是统治华夷的永乐皇帝,只是一个宽容而痴情的丈夫。
我凝望着他,只觉得无限温馨与幸福。
他轻轻说:“我以前只知道设法让你接受我,却不知道男人除了爱,还应该有宽容……从现在开始,只要顾翌凡能为你做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做。”
我有意重复了一遍说:“顾翌凡能为我做的事情,你都会为我做?”
他坚定无比点了点头。
我眨了眨眼睛说:“他经常煮东西给我吃,你会做饭吗?”
如我所料,朱棣的脸上出现了无奈的表情,却迅速说道:“我不会做饭,但是我会煮汤,是……青青教我做的。”
他又提起了“青青”,那个和真实的林希长得一模一样的宫女,我“哦”了一声,装作漫不经心说:“她一定心灵手巧,比我聪明能干。”
他微微一笑,说道:“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男女之间竟然有这么动人的感觉……你们母子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身在北京,梦里却都是你们的影子。”
我扭过头,微嗔道:“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又老又丑,你会嫌弃我吗?”
他握紧了我的手,微笑道:“后宫佳丽三千,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只因我眼中只有一个蕊蕊,早已与美丑毫无关系。”
我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他那个“后宫”,我退后了一步,和他的身体略微分开,说道:“正是,你来做世外仙人,你的江山谁来管?后宫佳丽三千,你如何处置她们?”
他坚实有力的手将我拉回他的怀抱,低头道:“北京那边新建了朝廷,六部都是我的亲信,南京朝堂有太子理事监国,皇宫诸人有湖衣管束,不用我担心。我来到这里,就不再是大明皇帝了,只做你的夫君和燧儿的父亲。”
史载明朝永乐年间,朱棣在南北二京都分别设立了六部三司,一个皇帝却有两个朝廷,两批职位相同的官员,南京朝廷负责管理闲杂事务,北京朝廷负责管理军机大事。对这样的奇异现象,历史学家莫衷一是,众说纷纭,给出了种种猜测和质疑,却没有一个值得信服的答案。
他用心良苦,精心策划安排,只为给自己一个脱身的空隙和机会,皇帝究竟身在南京还是北京,是“朝廷重大机密”,即使他不在两京中,也不会有人知道,对政局没有任何影响。
江山美人,他的选择依然是“我都要”,但是对我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
他终于明白了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也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多方权衡之下,他做了一个最理智的安排。
有夫如此,我不会再有任何怨言。
我将头靠在他怀里,看着我释然的表情,朱棣的唇边终于挂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淡淡微笑。
我们携手走下山巅,经过山腰那片淡紫色的鸢尾花丛时,朱棣衣袖轻扬,摘下数朵蝴蝶状的花瓣抛向天空,仰头注视漫天纷飞的花雨,缓缓道:“山中野花,胜似京都月季牡丹,我刚才见你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才知道你喜欢这种花儿。”
栩栩如生的鸢尾花借力随风飘起,在山谷中翩翩飞舞,环绕着我和朱棣。
春风吹过我们的鬓发,将两人的发丝纠结缠绕在一起,我们仿佛置身于彩蝶纷飞的仙境中,伴随着山谷中自然的交响,我们清晰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声,我的紫裙在他的白衣衬托下,恰似一朵白色鸢尾花的淡紫色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