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山上我们伫立着看深秋里的北京,伟大的图案哪!红的黄的经霜的树、绿的常青树、金碧的宫室、灰的民舍、白的浮屠……近处的御河、远处的城楼,孕育着千万生灵的北京啊!我高兴里含着辛酸,我感到造化之伟大和自己之渺小。我叫他:“洪友!你看风烟笼罩着的北京多美呀。”他并没回答我,只是依着亭柱看着我,倒使我手足失措起来。我呆立着,彼此又有片时的沉默。他说:“青,有一件奇怪的事求你替我研究一下!”我们坐在石级上,他郑重地拿出一封信来,可了不得!就是我写的那封信。他说:“你看,这信写得太好了,只可惜不是真姓名,通信处却是你们学校,我想你一定认识她,我也不用回信了,你带信给她,就说我很佩服她的文才,只要她坦白些,肯告诉我真姓名,我们当然可以做朋友的。”我为了避免嫌疑,装作仔细看那信。可笑,自己看自己写给人家的信:
洪友先生:
美丽的秋夜,幸运领我去赴××音乐会,我是多么爱音乐呀!及至听到先生的独唱,才使我醒悟到以前所喜爱的音乐只是感官上的优美,先生的歌声却使我的灵魂都受到音乐的洗礼了。
当我见到许多人围绕着叫你签名时,我就悄悄离开会场,预备在清晨第一线曙光里写我钦羡的表白。我是多么需要先生赐我一个友谊的回音哪,我不奢望着会谈,我不苛求着社交的往还,只希望我们精神的友谊联系到永永远远。
祝福我的阿波罗(希腊之太阳及音乐神)
愉快
田多丽×月×日
我看完信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岂不负人美意?”他见我说这话倒使他迷茫了,说:“我还以为是……你真不知道这人是谁吗?也不必研究了,我们还是快快乐乐地在这清爽的高山上多谈谈吧。只要不是你写的信,没有回信的必要。世事总是‘事与愿违’,越希望的越不来,不希望的反倒劈空而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虽没回答,但是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我和他的双重友谊顺利地进展着,我已用“田多丽”的签名给他写了十几封信,他也回复了我不少的信,我已得到那清泉似的友情了,可是另一方面在“会谈”时他热诚的表示我却没敢接受。天哪!多么奇怪的矛盾心理呀,以致使他在给“田多丽”的信上抒写着繁多的情爱和哀愁。有一封信这样写着:
多丽,多丽!
你也如明月之远在高空吗?我也许会做一个海中捞月的傻子啊,假如你真对我如你信上所说的那么爱慕,又何惜赐我一次短促的会谈呢?多丽,你说音乐是“至上的神秘”,可是我以为少女的心情才是“真正的神秘”呢。
你按“梦”Tramuerei的曲调填的歌词,我正在练习着,预备在圣诞节的音乐会中,努力在千百个听众前唱出,但一想到“听众中哪一个是多才的多丽”时,则又心中悠悠万般惆怅起来。多丽!勇敢些,赐我一个机会“一瞻丰采”啊!
洪友
圣诞节的庆祝音乐会使我感到无尚的欣慰与荣耀,他真在众人面前唱着我作的歌词,德国作曲家舒曼的“梦”的原曲是多么优美、婉约、动人哪!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在紫色的丝绒天幕前、幽静的灯光里站着,他手里那折了又展开的歌词纸片,呀,那纸片,就是我寄给他的歌词。前奏过了之后他放开喉咙唱着。每一个音符好像清泉的珠泡,又像明月的银光,更如轻烟般的梦,重重在我上下左右缠绕。我内心有一句要炸裂而出的话:“我便是‘田多丽’,我也是‘方青’,‘方青’爱你。”但是终于忍住,忍得头痛起来。
两年的光阴很快地过去了,我俩的友谊仍是双重地进行着。但是他对于“田多丽”的好奇心减少了,对于“方青”的友谊又返回手足之爱。
我很幸运地在家里过着暑假生活,时常和他到海边去玩,或在小树林里散步,他的两条狗也和我熟悉起来,他的弟弟妹妹也喜欢和我一起玩。多少沙滩上的追逐啊,多少月下的合唱啊,他真把我当作自己的妹妹了。有一天他居然坦白地说:“田多丽真奇怪,一到假期就不给我寄信了。我真感到寂寞,青!你们女孩子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神秘莫测呢?”我只好对他笑笑,玩笑地说:“你毕业了,要成家立业啦!娶了王大嫂就不寂寞了。”我想他一定会追着打我,或者把我抛在海水里,因为他力气很大,跑得又快,曾那么对我和弟弟妹妹开玩笑,所以我没说完就站起来跑了。可是奇怪,他没站起来,反倒招手说:“谁告诉你的?一定是我妹妹,因为她要约你和她一起做伴娘呢。
不过这婚姻不是我自己订的,是由父亲代办好了。我一向是反对的,我很希望和一个心爱的伴侣过一生,父母代办的婚姻到自立的年龄就自动解除它。可是两年以来,知道世界上并没有真爱我的女子,所以我觉悟了:婚姻的事说重要也很重要,说不重要呢也算不了一回事。别的事业有多少比婚姻还重要哪!何必因为婚姻伤父母的心呢,所以下月的婚期我也没加可否。青,你赏脸替‘我们’做伴娘吧!也许家父还要请老伯邀请你的帮助呢。假如你肯赏光,我们的婚礼才会幸福快乐的。”我听了他的话,呆立在海风里。心里经过大力的震荡反觉得空洞、安静、理智起来。虽然知道面前摆的是一杯苦酒,但是还要拿起杯子来饮。我很自然而诚恳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也莫名其妙当时何以那么慷慨,没有眼泪、没有叹息,静静地完成了一个小而短的故事。
当我穿上白色云片纱的长衣时我立刻想起在学校演戏时的情形。我如一个临登台的演员似的化着装,把头发左三卷右一卷地垂在肩上,当我把银叶做的白玫瑰插在发际时,发现自己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我机械地装扮着自己,除了镜子里的动作与形态以外什么也想不明白。四周是空洞的,心里也是空洞的。
他们的婚礼全部进行完,大家张罗入席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好像卸了一个重担似的轻松得很。轻得好像地心都失去引力,我的衣服、鞋子好像化成轻烟飞去,使我的身体接触不到它们。尤其是头发,从发根上起了一阵凉风,头皮、颈项感到异样的清凉,眼里的男女客人也笑嘻嘻地头向下脚朝上,喜对子、鲜花篮都上下颠倒了,忽地眼前一亮,礼堂中陈设的贺礼--阿波罗的石像变大了,他拿着竖琴的手向我击来:于是眼前一片金星,又一片黑,耳边则是一片急躁而短促的惊呼声……以后我就不知道了,是一种我既不能招呼人,别人也不能支配我的奇妙瞬间。
自从经过这次昏晕之后,对于个人的死生祸福看得更加平淡,对于他人的安危反倒认真地挂念起来。我很少出门,自己除了默想和看书以外,就是伴着父母兄弟姐妹谈话。父亲是最体恤我、最恩待我的人,所以有一天他老人家诚恳地对我说:
“你应当换换环境啦,有一个机会倒可以使你到外洋去旅行一次。”
“爹!是真的吗?不管大国小国,我都愿意去。即或是国内也好,暂时叫我离开这里,出去读书也好、做事也好。我想多得到些人生经验,可以忘了自己,也可以学到些本领,来帮助比我更痛苦的人。”
“我们的公会最近组织一个经济考察团,五天之内就起程到欧洲去。我马上打发人给你去办护照。可是,你的精神和健康受得了吗?”
“您放心,完全好了。您知道那天太热了,不然我向来不会晕倒的。”我说着努力地笑着。可是父亲摇摇头说:“强嘴的孩子!人太刚强、任性,终究是要吃亏的。”
很多日子不见月光了,庭院静静地摇着花树的影子,我明晨又要开始一个较远的行程。我要一个人和我的小天地、小家园告别。我希望带走的是悲哀,带回的是快乐。忽然,客厅的门打开,一个修长的人和父亲走出来。他是洪友!!我立刻藏在丁香丛的后面。
“老伯!你不能放她一个人走,她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天她在晕倒的时候尖锐地叫了一声‘阿波罗’。她从先信中称过我‘阿波罗’:可是信总用假名。她行为很特别,我一向猜疑那些信是她写的,可是在谈话中她却从未有过一次感情流露!我太愚笨了不能明了她,我悔恨!!我结婚那天晚上就病了。今天我来和您谈谈,老伯,我明天就离婚,和青一起出国读书。老伯您千万告诉她,叫她等我,千万等我,我一个人足可以在路上照应她,和那次上北京一样。”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急促而略带微弱。我倒很冷静听着父亲的回答:“洪友!你们的感情怎样我是一点不清楚的,不过我也相信她是始终佩服你的,你对她也有相当的友谊。她这次走是短期的。
你也不应当把婚姻看得太轻忽,结婚不几天又闹离婚,对于新娘岂不是断送人家一生的幸福?话虽这么说,我也不愿有丝毫专制的成分。你等我招呼她来商议。”我忽然颤抖起来,额角流着冷汗。天哪!这么大的“试探”,我能胜过吗?我听父亲叫我:“青儿,青儿。”我在树丛后面开始内心交战。我是应当女英雄似的跳出去痛快淋漓地责之以大义劝止他的感情用事呢?还是爱娇地依在他的手臂里求父亲应允我们诗意的出走呢?感谢上帝!我终于胜过这个试探。当父亲又叫“青儿”的时候,我远远隐藏着形体,扬着语声道:“爹,我在这儿哪!您先别叫我吧,我的订婚戒指掉在草地里找不到了。我明天还要戴着出门,真是!还没找着。您不要叫我吧,我要仔细找找。”求上帝恕我悽痛的谎言吧!我要成全另一个女人的幸福啊。唉!女人,女人的痛苦太多,而幸福太少。我宁可做一个幸福的成全者;我的话当时效力很大,在树的枝叶间见他拿着帽子走了,音韵不谐地说着:
“伯父,再见……等有工夫……再来。”他匆匆地走在小径上,有如赴敌的战士。别了!我们别了,没有眼泪,没有缠绵的悲伤。只见父亲在月下徘徊着,一声叹息--为儿女而衰老的叹息--我将为此而努力做人!
当我从丁香丛里走出时,腿却麻木了,站在那儿,任晚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的衣襟,任晚风吹拢浮云蔽起月光。我听见初秋第一声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