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难过了,黄芹!只怪我,今天他狂喜地拥住我跳舞,他的内在热力电般地威迫着我,他……吻了我……我没拒绝他。黄芹!你会看不起我吧?可是我心里存不住丝毫的秘密,宁可叫你看不起吧。我并不怪他,只怪我自己不拒绝他,你知道在当时我晕沉沉的又轻飘飘的,忘记世界上一切事物,只觉得天宇、房屋、树木、我和他都被一种神妙的力编织成一个,再也分不开。好黄芹!……你不许告诉人,你不许笑,你马上忘记这件事。她投在我身上哭起来,又笑着,不知她此时心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太天真了,太可爱了,纯洁的心灵又怎能容下秘密呢?在小说上记载着的情侣们不是在初见就会有着亲吻一类的把戏吗?他们是可原谅的,至少我会原谅她的,纵然对杜桓没有过好的印象,但我相信他们是幸福的。我想在她结婚的那天,我要穿一件华丽的衣服表示我的喜悦,这笔费用我马上就该写信向父亲索要,免得临时来不及。我们当时各自沉在自己的幻境里沉默着没有话说,只是蝉声悠悠地诉说着“热啊,热啊”的。
已经到了开学的日子,林珊的婚期依然没有消息,而且她的神色也换得和往昔迥不相同,寡言笑,望着远方,上下楼梯也是一步一步地像一个初下飞机的公使夫人,对这世界是生疏的,因而自己的姿态是那么神秘、空幻。这一切对于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我感到孤独和哀怨。我想到林珊一定被什么非常的变故所围袭,把我俩的友谊全个忘记,但是她又不常出去,往往脸向墙在床上读小说,或者缝缀一些不必要的针线,比如从先高兴时绣着的枕头袋,因了兴尽没做完的工作,她重新拾起来一针一针的绣着。自然她不会用这些东西来作嫁妆,我是知道的,但她突然的改变我是丝毫也想不清,最奇怪的是她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
--珊珊!我不知道该说不,你怎么改变得这么厉害呀?我看了真难过。有一夜黑沉沉的要有雨来,我们熄灯后各自在床上反侧,我再也忍不住地这样问。
--我吗?你也觉出我改变来了吗?唉!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肯多管我的事了呢?原来你仍然关心我,我不能不改啊,命运使我改变……
--告诉我,你是不能担当过多的痛苦的,我该替你分担哪。
她听了我的话并不回答,良久,我听见她哭出声来。
--啊!好珊珊不许哭,你说,谁欺负你啦?杜桓吗?我忍不住义愤填膺地捻亮了灯,跳下床去,光着袜底跑到她面前。她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洇湿一大片。
--请你不要冤枉他,他一向是和从前一样好,他也和你一样的莫名其妙啊……黄芹,你暂时不要理我,也不要离开我,叫我哭一个痛快,以后我就不再哭了。她说完了果然放声哭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也不便阻止她,直到她哭得疲乏为止。
夜已经深沉了,她哭完了,爽快地拭着泪,又恢复了从先的样子,脸上郁悒之色也减少到毫无踪影。
--从此以后我和杜桓再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我父亲破产啦!我必须设法节省,甚至于应当自食其力。杜桓仍是有产阶级的骄子,我该叫他忘记我!哎呀!黄芹!我真差一点要自杀,投到清澄的湖心里,极有诗意地死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死后浮尸的可憎模样,我立志不那么傻气,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很好,然后给父亲增加勇气。我的全家仍有一个好前途,是吧?咦?你怎么落起泪来?何必难过呢?我哭完了马上松快多了。
--那么你和杜桓就这样悲剧似的分离了吗?我自己也听出我的语声有些呜咽。
--悲剧总比喜剧够味,说不定也许是一个问题剧呢。你还有“点心”吗?我哭得饿起来,运动的确帮助消化。
--奇怪,你似乎又活跃了,近日来那寡言笑的神气又做得那么像。我把一盒苏打饼干递给她,她吃得很有滋味。
--你还以为我的难过是假装的吗?我真难过,倒不是怕受穷,实在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命运是太不客气了,一点也不容人准备,现在讲给你听了,我感到无债一身轻呢。我本想回家去看看从经济场所失败下来的父亲;但是父亲来信不许我回去,他说等着把小范围的家整理好再通知我。父亲是个好强的人,自然他不愿意叫我看到家里的狼狈情形,父亲一定消瘦了,我想。
--不要想得太糟吧,伯父是有经验的人了,处理生活总不会像你说的那么难。杜桓那方面也不要太决绝,无论如何你们的性格是相同的,其他的家庭状况岂不是微枝末节?
--你不要劝我,我的心又乱了,乱成一团,我还不如死了好,咱们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果然我们有一礼拜的时候没提到杜桓的事。注册手续办理好以后我们对斋务主任要求仍然同住在原来的宿舍。虽在初秋,炎夏的余威仍没全消,午饭后我们各洗了一次澡,因为没正式上课,很想睡一次痛快的午觉,当我梳着水湿的头发时,却有校役喊我的名字。--谁找我呢?我疑惑地说。
--也许是他,杜桓。林珊像受了惊似的握着我的手。
--他找我做什么?
--一定为我的事,他自然知道咱们是最要好的。你去吗?
--为了你,我是要去的。我匆匆又梳了一下头发就跑下楼去,因为校役喊的声音很大很急,我是经不住谁喊的。我觉得杜桓是个待救的人物,再也不容我迟缓下去,当我走出甬道,林珊也追来。
--你不要把我的家务告诉他啊!她说着眨着忽闪急烁的黑瞳子。
--知道!我一溜烟抛下她,奔向会客室去。
在那儿已经有几对宾主小声地谈着话,或者低悄地笑着,也有的翻阅着茶几上的画报焦急地等待着。杜桓在棕色的地毯上徘徊着,见我来,扬着帽子,拨开烦忧笑着,那伟梧的形体衬着室内古雅的陈设很相称。我让他坐在一张红色的沙发里。
--不忙吗?黄小姐。他的声音很诚恳而简练。
--没上课,不忙,您的功课订好了没有?
--订好了,马博士的“论理”我没选。林珊……怎样?好像许多日子没见她了……不客气地说,我今天来是打听她的。她总不肯见人,黄小姐!一切不怕你见怪,我和她在一块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提到你,我知道在同学里她最和你要好,我们的事你也知道一些吧?我们……已经订婚了,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告诉朋友的事,自然她也没隐瞒你,谁想到订了婚倒疏远了呢。他说着捏着帽子的边缘,摇着,轻轻地喟叹了两三声。
--的确,她变得是太快了。
--你没听她说为什么不满意我吗?自然我不是没有缺欠的,但是她原来最能原谅我啊。黄小姐!我们都是同班,求你帮助我,告诉我她为什么厌弃我。他的直爽并不次于她,被爱情惹苦了,脸上再也找不出欢乐来。
--你放心好啦!她是另有苦衷的,绝不是对你有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