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樊三大爷高举着火把把我们从死亡中引导出来的那个夜晚。他高举着火把,像红色的马驹一样,在暗夜中跳跃着。那一夜,我沉浸在乳汁的温暖海洋里,搂抱着巨大的乳房几乎飞进天国。现在,可怕的迷幻又开始了,像有一道金黄光线洞穿了夜幕,像巴比特的电影机的光柱,成群小冰豆子像银甲虫,在这光柱里飞舞,一个长发飘拂的女人,披着云霞的红衣,红衣上镶嵌着千万颗珍珠,闪,闪,长长短短地闪烁着光芒。她的脸一会儿像来弟,一会儿像鸟仙,一会儿像独乳老金,突然又变成了那个美国女人。她柔媚地笑着,眼神是那么娇,那么飘,那么妖,那么媚,勾得人心血奔流,细小的泪珠迸出眼窝,挂在弯成弧线的睫毛上。她的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一点唇,猩红,后来又咬遍我的手指,咬遍我的脚趾。她的细腰,她的樱桃般的肚脐,都隐约可见。顺着肚脐往上看,我顿时热泪盈眶,大声地呜咽起来,那两只像用纯金打就、镶嵌着两颗红宝石的乳房,朦胧在粉红色的轻纱里。她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礼拜吧,上官家的男孩,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来是两只乳房。上帝能变幻,变幻无穷,你醉心什么,他就变幻成什么给你看,要不怎么能叫上帝呢!我够不到你,你太高了,于是她便降落下来,对着我仰起的脸,撩开了轻纱,轻纱如水,在她周围流淌。她的身体飘浮不定,那对乳房,我的上帝,有时擦着我的额头,有时划过我的腮,但总也碰不到我的嘴。我几次跃起,宛若蹿出水面捕食的鱼,大张着嘴巴,但却总是落空,总是啄不准。我懊恼极了,焦灼极了,是幸福的懊恼,充满希望的焦灼。她的脸上,是狡猾妩媚的微笑,但我不反感这狡猾,这狡猾是蜂蜜,是乳房一样的紫红色花苞,是花苞形状的带着露水的草莓,是草莓一样沾着蜂蜜的乳头。她一个笑靥便让我沉醉,她嫣然一笑便感动得我跪在地上。你不要这样飘浮不定,我祈求你让我咬住你,我愿跟随你飞行,飞到九霄云外,去看喜鹊搭成的天桥,为了你我愿意弯曲我的嘴,狰狞我的脸,让身上生出羽毛,让双臂变成翅膀,让双脚变成趾爪,我们上官家的孩子,跟鸟有着特别的亲近感情。那你就生长你的羽毛吧,她说,于是我便体验到了生长羽毛的奇痛和高烧……
金童,金童!母亲在呼唤我。母亲把我从幻觉中唤醒。她和大姐,在黑暗中,搓着我的四肢,把我从生与死的中间地带拽了回来。
天蒙蒙亮时,灌木林中一片哭声。人们面对着亲人僵硬的尸体,用哭泣表达了心中的哀痛。仰仗着树上的黄叶和那床破被子,我们一家七口的心脏都在跳动。母亲把盼弟送她的药片分给每人一片。我不要,母亲便把那片药片塞在我的羊嘴里。它吃完药片,便吃灌木上的叶子。灌木叶子和灌木的枝条上,挂上了一层透明的冰甲。布满巨大卵石的山谷里,一切都挂上了冰甲。没有风,冻雨继续下,枝条喀啦啦地抖动,山路上光可鉴人。
一个牵着毛驴的难民——驴背上驮着一个女人的尸首——试图沿着一条小路上山。但他的驴四蹄打滑,一跤跌倒,爬起来又是一跤。他想帮助驴,一用劲儿他也跌倒。驴和人都跌得狼狈不堪,女人的尸首也从驴背上颠下来,滑到山沟里去。一只金钱豹子在山谷里,嘴里叼着一个小孩子,头重脚轻地跳跃着,从这块卵石,蹦向那块卵石,它在连续不断地跳跃中求平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嚎着追赶豹子。她在结着冰的大卵石上连滚带爬,生死不怕,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下巴碰碎了,门牙碰掉了,后脑勺上渗出黑血,指甲盖扒裂了,脚脖子扭伤了,胳膊脱臼了,五脏六腑颠成一团,但她还是追赶,追得那豹子喘息不迭。最后,她拽住了豹子的尾巴。
人们陷入困难境地,一动就跌跤,不动就冻死。谁也不愿在这里冻死,于是便在跌跤中开始失去目标的撤退。山顶上的小庙已变成寒光闪闪的白色,山腰之上的树木,也变白了。在那个高度上,冻雨已经变成了雪。人们不敢上山,只能在山脚下迂回。我们在山脚下一棵橡树上,看到了剃头匠王超的尸首,他用裤腰带把自己悬挂在一根低垂的树杈上,树杈弯得像弓一样,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他的脚尖已经触着地面,裤子褪到了膝盖以下,那件大夹袄遮掩着他的臀,使他不至于太难看。我只看了一眼那张青紫的大脸那吐出口外的破布一样的舌头,便急忙扭转头,从此,他的临终遗容便经常变成我梦中的情景。无人去理睬他。有几个相貌憨厚的人,在争夺着他的那条花被子和那张狗皮。夺来夺去,便厮咬在一起。一个大个子突然哭叫起来,他的一只招风耳朵,被一个模样像耗子的小个子咬掉了。小个子吐出耳轮,吐到手心里,拿着看了看,扔还给大个子,然后抱起沉重的被子和狗皮,脚尖聪明地点着地,快速跳跃,防止滑跌。他跳到一个老人身边,老人抡起一根支车子的叉棍,在小个子头上擂了一下,小个子便像一口袋粮食,歪倒在地上。老人背靠一棵树,手持叉棍,护卫着被子。有几个不知死的鬼,妄想上来抢被子,但都被老人轻轻一击,便跌倒在地。老人穿着一件棉袍子,腰里扎着一根粗布带子,带子上别着烟锅和烟袋。他有一下巴白胡子,胡子上结着冰渣儿。不怕死的就来吧!
老人用刺耳的声音吆喝着,脸随即变得狭长,眼睛也变绿了。人们慌忙避开。
母亲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调头向西南,回家去!
她驾起车子,歪歪扭扭地走,被雨淋湿后的车轴响得格外刺耳,“吱吱哟,吱吱哟”,每转一圈便“吱吱哟”一次。我们起了模范作用,许多的人,都不声不响地,跟随着我们——有的很快超过了我们——踏上了回故乡之路。
地上的冰壳在木轮的碾压下破碎,爆起。天上又落下冰来修补。后来不纯然落冰了,冰点里混杂着一些打得耳朵梢和脸皮生痛的霰粒儿。茫茫原野里一片嘈杂之声。我们保持着来时的方式,母亲推车,大姐拉车。大姐的鞋后跟裂开,凄惨地露出她的冻裂的脚后跟,她的拉车动作像扭秧歌一样。一旦母亲把小车歪倒,大姐就必倒无疑。绳子扯得她连翻好几个跟头。后来,她一边拉车,一边呼噜呼噜地哭。我和沙枣花也哭。母亲没有哭,她双眼发蓝,牙咬嘴唇,集中精力,既小心冀翼又大胆果敢,把她的两只小脚变成了两个小镢头,抓着地,步步踏实,往前走。八姐默默地跟着母亲,她拽住母亲衣角的那只手,像一只流水的烂茄子。
我的羊真是好羊,它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它也频频跌跤,但每次跌倒都飞快地爬起来。为了保护它没有毛绒覆盖的乳房,母亲别出心裁,用那条白色的大包袱兜住了它的乳。包袱在它的背上打了两个结。为了保温,母亲还往包袱里塞进了两张兔子皮。兔子皮让人联想起疯狂恋爱的沙月亮时代。奶山羊眼睛里,盈满感激的泪水。它鼻子里发出哼卿之声,这是它的话语。它的耳朵上冻起了冻疮,四个蹄子粉红色,如同冰雕玉琢。自从对它的乳房实施了保暖措施后,它成为一只幸福的羊。包袱皮和兔子皮在保暖的同时还起到了奶罩的托提作用。这是一个创造,后来我成为乳罩专家时,设计了一种专为高寒地区妇女使用的兔皮乳罩,灵感盖源于此。
我们归家的步伐匆匆,估计是正午时分,便回到了那条白杨夹峙的宽阔砂石路上。太阳虽未穿透云层,但明亮了天地。砂石路是一条闪光的琉璃路。后来冰雹被大雪花代替,路上、树上、路两边的原野上,很快便白了。路上经常碰到僵尸,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偶尔,还能碰到死麻雀,死喜鹊,死野鸡。唯独没有死乌鸦,它们在白雪映衬下羽毛黑得像蓝靛,非常有光泽。它们啄击僵尸,嘴巴酸痛,便哇哇乱叫。
好运气接踵而来。先是在一匹死马身边我们捡得半麻袋铡碎的谷草,谷草里还搅拌着豆瓣与麸皮。我的羊尽力吃了一饱。剩下的草料放在大哑和二哑脚上,能替他们遮风挡雪。羊吃罢草料,舔了一些雪。它对我点点头,我心领神会。继续向前走,沙枣花说她嗅到了一股烧焦麦子的香味儿。母亲鼓励她循味而去,在路外的一间看坟茔的小房里,我们从一个死兵的身上得到了两根饱满的干粮袋,袋里装满炒面。见死人多了,便没有了恐惧之心。这一夜我们索性就在这看茔的屋子里过夜。
母亲和大姐把那个年轻的死兵拖出去。他是自杀的。他把枪抱在怀里,枪口含在嘴巴里,用从破袜子里伸出的脚趾压住扳机。子弹把他的天灵盖都揭了。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了他的鼻子,还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剥了皮的柳树细枝。母亲和大姐往外拖他时,成群的老鼠红着眼睛跟出去。为了感谢他的炒面,母亲拖着疲乏的身体,跪在地上,用他腰间的刺刀,在冰凉的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他的头部埋住了。扒开这点土对于洞穴之王老鼠们来说简直是小意思,但母亲的心得到了安慰。
小屋仅仅能容得下我们一家人和我的羊。我们用车子堵住门口。母亲抱着那杆沾着士兵脑浆的大枪坐在最外边。黑夜降临前,一拨拨的人想挤进茔屋子,这些人里不乏强盗、流氓,但都被母亲怀里的大枪吓退。有个嘴大、眼很毒的男人欺负母亲说:“会放吗?”说着便要往里挤。母亲抱着枪,戳那人。她不会放枪。上官来弟夺过大枪,一拉大栓,退去一粒弹壳;一推大拴,上了一颗顶门火。她把大拴往旁边一按,对着那男人头上,呼通就是一枪。一道火线嗖儿一声钻到天上去了。上官来弟熟练的射击动作使我马上想起了她跟随沙月亮转战南北的光荣历史。那大嘴男人像狗一样爬着逃走了。母亲感激地看着上官来弟,起身往里挪,把门卫的位置让了。
这一夜我睡得香甜,一直到红太阳照耀白雪世界时才醒来。我真想跪下求母亲,不要离开这鬼住的屋,不要离开屋前这一片巍峨的坟茔,不要离开这一片顶着冰雪帽子的黑松林。不要离开吧,这乐土,这福地,但母亲推着小车,率领着我们重新上路。那杆青色的大枪,横在鲁胜利身边,上边用破被子遮盖着。
路上覆着半尺厚的雪,车轮和我们的脚,在雪里嘎嘎吱吱地响。跌跤的现象大大减少,前进的速度加快。白太阳照得雪光刺眼,人显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黑的。也许是篓子里的大枪和来弟的枪法壮了母亲的胆,这一天她生出了一些霸蛮之气,中午时,一个从南边溃退下来的散兵企图搜查我们的车辆时,母亲竟响亮地抽了那个伪装胳膊负伤的家伙一个耳光,连他的帽子都给扇掉了。那个兵顾不上捡帽子就跑了。母亲捡起那顶半新的灰布帽子,顺手扣在了我的羊头上。我的羊神气活现地戴着军帽,溜溜地奔跑,我们身边那些饥寒交迫的难民看着它,都咧开黑色的嘴,用最后的力气发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清晨时我喝足了羊奶,精神充足,思维活跃,感觉敏锐。我发现了扔在路边的县政府的印刷机器和铁皮箱子装着的文件,民夫哪里去了?不知道。骡队哪里去了?不知道。
道路上很快热闹起来。一队队的担架,抬着呻吟不绝的伤兵从南边撤下来了。抬担架的民夫们满脸汗水,喘息如牛,脚步都不利索,拖拖沓沓地踢着雪。一些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跟着担架踉踉跄跄地奔跑。一个抬担架的青年民夫跌了一个屁股墩,担架倾斜,伤员惨叫着掉在地上。伤员的头缠满绷带,只露着两个黑鼻孔和一张青色的嘴。一个面容修长的女兵背着牛皮箱子跑上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姓唐的女兵,是盼弟的战友。她粗野地斥骂着民夫,温柔地劝慰着伤兵。她的眼角上、额头上,已经爬满了深刻的皱纹,那个水灵灵的女兵,如今已经成了干枯的老娘们。她根本就没看我们一眼,母亲也似乎没认出她。
担架队络绎不绝,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们尽量地靠近路边,生怕妨碍了他们前进。后来,他们终于过完了,覆盖着冰雪的洁白道路,被踩得一塌糊涂,融化的雪变成污浊的水和泥,没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鲜血,血把雪烫得像溃烂的肌肤,触目惊心。心紧缩成一团,鼻腔里全是融雪的味道和人血的味道。还有汗的酸与臭。我们战战兢兢地上了路,连因为戴上了军帽而趾高气扬过一阵子的奶山羊也觳觫起来,那模佯活像一个被吓破了苦胆的新兵。逃难的人在路上徘徊踌躇,进退两难,毫无疑问,前边就是大战场,顺着路西南行,就等于奔赴战场,进入枪林和弹雨,而枪子是不长眼的,炮弹是不讲客气的,所有的兵都是老虎下山不吃素食。人们用眼神互相探询着,谁也不会给对方答案。母亲不看任何人,推着车子,坚决地往前走。我回头看到,那些难民,有的折回头往东北,有的则尾随着我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