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集纪念孙修身先生逝世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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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法门寺唐代地宫捧真身菩萨曼荼罗之研究(4)

支谦翻译《太子瑞应本起经》是在三国吴黄武元年(222)至建兴(252-253)间,但不知具体的年份。如果曹植鱼山制梵之说可以成立,从曹植“既通般遮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和“删治《瑞应本起》”来看,《太子瑞应本起经》的翻译当在公元232年之前。曹植何时看到《太子瑞应本起经》和“删治”《瑞应本起》制成梵呗的,都没有记载。《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中有曹植于“太和三年(229)徙封东阿”的记载。鱼山就在东阿境内。而曹植卒于魏太和六年(232),这就有可能曹植是公元229-232年中间完成“删治”《瑞应本起》制成梵呗的。支谦是在吴国建业翻译《太子瑞应本起经》的,这部经是如何传入魏国的,曹植是怎样诵读《太子瑞应本起经》的,都无从考证了。但是“既通般遮之瑞响”是在“又感鱼山之神制”之先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是在黄武年初,那么曹植就有时间细研《太子瑞应本起经》。再者,“般遮瑞响”的传人也可能早于支谦翻译《太子瑞应本起经》的时间,故曹植“既通般遮之瑞响”的时间更可提早。

当时流行于曹魏和孙吴有三部《太起经》,俗称《三本起》,即北方康孟祥的《中本起经》、《修行本起经》和江左支谦的《太子瑞应本起经》。据学者研究,《太子瑞应本起经》是《中本起经》的异译本。因此,本起类的经典东汉时已在中原北方流行。支谦还根据《中本起经》创制《菩萨连句梵呗》三契。说明南北方佛教有着交流的情况,汉魏时期,以洛阳为中心的北方佛教,虽然处于初创阶段,但已有摄摩腾、竺法兰、安世高、支楼迦谶、昊柯迦罗等在洛阳翻译了大量的佛经。竺法兰曾翻译《十地渐结》、《佛本生》、《法海藏》、《佛本行)和《四十二章经)。《佛本行》就是描述佛陀生平的事迹,也就是本起一类1的经早已流行佛本行类的经典,恐无疑问。三国鼎立时期,南北佛教的交流、僧侣的往来还是累的7本文讨论的重点是何谓“般遮瑞响”,故曹植鱼山制梵的真伪问题,不再探究。

那么“般遮瑞响”是什么音乐呢?在论及中国佛教音乐起源时,大多学者只是引《高僧传)的那段文字,而没有阐明“般遮瑞响”的实质问题。有的文章有所论述,但解释,颇甚远,如“所谓《般遮瑞响)是指五声音调,或五音曲调,经典有所谓般遮伎,又称五音伎乐,是指-演五声曲调的乐伎”。般遮是梵语般遮尸弃的略称,般遮尸弃是佛教的乐神,为乾闼婆类的神众。般遮,按印度和波斯语即第五的意思。佛经中称为般遮识乞或简略为般遮识,其都是梵文的音译。也有的佛经称作般遮于旬或般遮翼。般遮尸弃为佛教的乐神,是乾闼婆类的神众。唐慧琳《一切经音义》曰:“般遮尸,此云五髻。”《中阿含经》卷三十三《释问经》称作“五结乐子”。五结即五髻,乐子为乐王之子,乐王就是乾闼婆王。《杂宝藏经)卷六《帝释问事缘》中称磐阇(般遮)识乞(尸弃)乾闼王子。”《撰集百缘经》卷二《帝释变迦蓝陀竹缘)中有“秀遮尸弃乾闼婆”之名。《经律异相》第四十六鬼神部“乾闼婆第二”载:“释提桓因(帝释天)告执乐神般遮持琉璃琴于佛前歌。”宋法贤译的《帝释所问经》中称“五髻乾闼婆”。以上清楚地说明,般遮即五髻乾闼婆,是佛教八部护法神之一的乐神。五髻乾闼婆,在艺术造型上,头上扎有五个发髻,是具有五神通的标志。五神通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如意通。玄应的{一切经音义》曰广五旬,或言般遮,旬即五神通也。”在佛经里,凡称般遮,即指乐神乾闼婆,已成定言。

“瑞响”就是般遮吟唱赞颂佛德的音乐。佛教常把吉祥而圆满的征兆称为瑞,如瑞相、瑞应、瑞像等。把佛的三十二种吉祥相称作瑞相,把优填王用旃檀木造的佛像称为瑞像。“般遮瑞响”的“瑞”,还与支谦翻译的《太子瑞应本起经》有关。在《太子瑞应本起经)里,有般遮弹琴吟唱,启请佛说法的故事。《太子瑞应本起经)是叙述佛本行的早期小乘佛经。内容是从燃灯佛授记到佛降伏三迦叶。其中描写了佛一生极为重要的一个事件,即“梵天劝请”。故事是说释迦牟尼出家苦行六年,身体赢瘦,无所成就。后放弃苦行,来到菩提树下,禅定思维,最后战胜各种欲望的化身——魔罗的威胁和诱惑,终成正觉。佛成道后,认为自己所觉语的真理,深刻难察,不可思议,众生只知“乐生求安,贪欲嗜味,好于声色,故不能乐佛道……意欲默然,不为世间说法,便入定意”。佛教文献上将这个事件称为“释迦掩室”。大梵天娑诃主得知后,极为不安,急到佛处恳请佛为众生说法。据(太子瑞应本起经》记载,梵天劝请佛说法时,先派帝释天携般遮到佛前吟唱,用音乐作先导,恳求佛“当开无死法,垂化于无穷”。经过梵天再三请求和般遮的吟唱,打动了佛的慈悲心怀,终于应允为众生说法,于是开始了“转法轮”的业绩。

“梵天劝请”事件,实际上就是佛教思想传播的肇始,是佛教事业的发端。在早期佛本行的经典里都叙述了这个事件,但情节有所不同。其中《太子瑞应本起经》和《普曜经》对此事件描述的最为详细而生动。传说的曹植“删治《瑞应本起》”,就是这部经。般遮吟唱的歌词,现仍留在《太子瑞应本起经》里,这是一段五言偈颂。兹全文录下:

听我歌十力,弃盖寂定禅。上帝神妙来,叹仰欲见尊。佛所本行愿,精进百劫勤。持戒净无垢,慈软护众生。苦行积无数,功勋成于今。德普盖天地,神智过灵圣。志高于须弥,清妙莫能论。唯哀从定觉,愍伤诸天人。令从优畏解,危厄得以安。一切皆愿乐,欲听受无厌。

光彻照七天,德香逾旃檀。梵释赍敬意,稽首欲受闻。四等大布施,十方受弘恩。勇决入禅智,大悲敷度经。戒忍定慧力,地动魔巳擒。相好特无比,八声震十方。永离淫怒痴,无复老死患为开法宝藏,敷惠甘露珍。迷惑见正道,邪疑睹真言。当开无死法,垂化于无穷。

S西晋竺法护译的《普曜经》卷七里有同样的记载,般遮所唱的歌辞也完全一样。这段偈颂就是“般遮瑞响,音乐的歌辞。这段音乐虽然是般遮唱出来的,但它表达的完全是梵天的意旨。因此,在后来所谓的“梵天之响”,也就是这个音乐。

般遮受梵天、帝释天的派遣为众天人请求佛说法,不仅有“梵天劝请”一件事,还有佛在摩竭陀国帝释窟时,帝释天派般遮弹琴吟诵启请佛为三十三天众说法,帝释天以四十二事问佛。此事在《法显传》、《大唐西域记》、《释迦方志》、《长阿含经》等都有记载。另外,般遮充当梵天、帝释天请佛的先导,在《长阿含经》卷五《初分典尊经》和《大智度论》第十都有类似的故事。在《菩萨处胎经》卷七记载般遮应帝释天之求,往阿修罗王面弹琴“歌叹天人之妙”为帝释天求阿修罗之女的故事。显然,般遮是梵天、帝释天的得意助手,般遮的作用是十分显赫的。这些都反映出佛教对音乐功能的高度认识。般遮在佛教中的地位也可见一斑。因此,“般遮瑞响”乃成为佛教极为推崇的音乐。

以上根据文献探讨了什么是“般遮瑞响”,知道了“般遮瑞响”的内容和对中国佛教音乐形成和发展的重要作用。但是,它的音乐曲调和演唱形式,可能现在很难考稽了。然而所幸的是,它的艺术形态尚有保存。

在龟兹石窟里有相当数量的“梵天劝请”题材壁画。以克孜尔石窟第14、80、99、100、186、207窟,库木吐拉石窟第46、58窟和森木塞姆第48窟保存的最好。“梵天劝请”题材壁画都是设在中心柱式洞窟的主室正壁上。正壁中央开一大龛,龛内原有佛的塑像(现已毁),龛外两侧绘“梵天劝请”故事,其布局是:佛的一侧绘梵天或帝释天或两天并存。另一侧绘“般遮”及其眷属。“般遮”的造型是头上挽有五个发髻,双腿交叉坐在“束帛座”上,腿上横卧弓形箜篌,一手执琴杆,一手高扬,为一面演奏一边吟唱的具有舞动韵律的优美造型。

“梵天劝请”本是佛传里的一个重要事件。如前所述,没有此举就没有佛教事业的开端。但不是所有佛教艺术里都重视和表现这个题材。一般来说,小乘佛教比较注重这个题材。在中国内地的大乘佛教艺术里就很罕见。目前我们所见到的此题材的造型艺术,集中在犍陀罗和龟兹地区。这与这些地方流行小乘佛教和使用此类佛传经典有关。特别是“梵天劝请”中,出现般遮的形象,在龟兹地区尤为突出,表明龟兹地区流行着与“般遮”内容相关的经本。

在汉文佛经里,与龟兹石窟壁画“梵天劝请”题材最为接近的经本是《太子瑞应本起经》和《普曜经》。《太子端应本起经》译者支谦,祖籍月支。他深谙音律,还制过《赞菩萨连句梵观三契》,所依经本为《无量寿经》和《中本起经》。汤用彤先生指出《中本起经》即《太子瑞应本起经》,其中帝释天乐下到石室弹琴之歌摄人梵呗。”由此可知,《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与《般遮瑞响》有紧密的关系。《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的内容已不得而知,但从名义上看,“赞菩萨”即赞佛的前世。释迦牟尼成道前的一切行为都是“行菩萨道”,故称成道前的释迦牟尼为菩萨。《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有可能是歌赞佛本生的。与《般遮瑞响》同属赞诵佛陀生平事迹的梵呗。

早期佛教音乐的内容,大都与宣扬释迦牟尼一生事迹有关。以《太子瑞应本起经》进行改编和再创造和唱导该经的就有许多。南朝宋白马寺僧人释僧饶就“善三《本起》和《大拏》”。南朝齐安乐寺释僧辩“传古《维摩》一契,《瑞应》七言偈一契”。齐白马寺释昙凭“颂三《本起经”又齐北多宝寺释慧忍传曰:“齐文宣感梦之后,集诸经师,乃与忍斟酌旧声,诠品新异。制《瑞应》四十二契,忍所得最长妙。”佛教文献还记载曹植创造r歌颂佛本行和佛本生的梵呗,如“始着《太子颂》及《啖颂《太子颂》就是赞颂释迦牟尼成道前为悉达多太子的事迹;《啖颂》即“赕摩迦至孝被射”佛本生故事。僧饶的《大荦》即“须大莩乐善好施”佛本生故事。这两个故事都是佛本生中的比较重要的事迹。除了在佛本生的集结经本如《六度集经》和《生经》外,此二故事都有单本经。另外,与支谦同时代的康僧会创有《泥洹》梵呗,也属于佛本行的内容。由此看来,早期的梵呗内容都与佛本生、佛本行有关。反映的是小乘佛教“惟礼释迦”的思想。支谦、康僧会虽然翻译了大量的大乘佛典,但在梵呗的创作上,习用于早期佛教所重的题材内容。

三国吴时期,传播佛教音乐的僧人几乎都是西域人。据《高僧传》十三《经师》载广支昙龠,本月支人……特禀妙声,善于转读。”“释法平,姓康,康居人……响韵清雅,运转无方。”“释昙迁,姓支,本月支人……巧于转读,有无穷声韵,梵制新奇,特拔终古。”三国后仍有西域僧人善长梵呗。晋代建康建初寺的帛尸梨蜜多罗曾“作胡呗三契,梵响凌云”。

据陈寅恪先生研究,建康“善声沙门”除了西域僧人外,本地“土着”善声者也不少。他认为盖建康京邑,其地既为政治之中心,而扬州又属滨海区域,故本多胡人居住……夫居住建康之胡人依其本来娴习之声调,以转读佛经,则建康土着之僧徒受此特殊环境之熏习,其天赋优厚者往往成为善声沙门。”

西域是个音乐舞蹈发达的地区,佛教沿北传路传播时,在西域吸收了当地繁盛的音乐舞蹈艺术成分,形成和发展了西域式的佛教艺术。西域佛教艺术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从艺术角度看,印度北部的犍陀罗和新疆塔里木盆地周边,有许多共同的地方。除了地域的接近,文化的相通外,人种的亲缘关系更是重要的因素。月支与龟兹有十分紧密的关系。尽管历史学界和人种学界尚无一致的意见,但月支人建立的贵霜王朝与龟兹的文化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在佛教艺术上,早期龟兹壁画里有很浓厚的犍陀罗风格,又如“天宫伎乐”、“天相图”、“供养人服饰”、“装饰图案”艺术形式,两地有非常接近之处。这些形式的创造地,或许就在犍陀罗和龟兹一带。有一条十分重要的记载,即唐慧琳在《一切经音义》记屈支(龟兹)古称月支,或名月氏……”这就提示了古代月支和龟兹的亲密的关系。

在犍陀罗地区发现了一些“梵天劝请”的石雕,说明这样的题材在犍陀罗和龟兹都十分流行。但犍陀罗“梵天劝请”石雕中没有“般遮”弹琴的形象。截止到目前,有“般遮”弹琴吟唱的“梵天劝请”,仅在龟兹地区发现,这就引发我们的深刻思考。有理由说,有“般遮”弹琴吟唱的“梵天劝请”是龟兹的首创,也就是说,“般遮瑞响”发源于龟兹。

以上说明,在西域早期比较盛行佛本生、佛本行的经典。龟兹地区尤为突出,而且龟兹在经本上还有新的创造。这些经本大部由西域(月支人居多)僧人携入中原,他们在翻译这些经本时,根据各自的观念和当地的需要,译出了略有不同的本行类的经本。支谦和竺法护依自己的学识和艺术品位,或者保留或者加入了“般遮”弹琴吟唱的情节,分别译出了《太子瑞应本起经》和《普曜经》。

可以对“梵天劝请”进行印证的是,在克孜尔石窟里还有一个仅能从《太子瑞应本起经》找到的情节,即释迦牟尼成道降伏魔女。克孜尔石窟第76窟有两幅佛“降魔成道”壁画,一幅是“魔军攻杀”一幅是“魔女诱惑”。魔女诱惑”的画面是,中央为身体赢瘦的释迦牟尼,表示六年苦修,骨肉嶙峋的情状。其右侧是妖艳的三魔女。这种形象在佛教艺术里非常罕见。一般佛经描述释迦牟尼降魔成道都是释迦牟尼放弃苦修,在尼连禅河沐浴后,食用了牧女奉献的乳糜,身体得到恢复,后来到菩提树下禅定思维,再经降魔而成道。故释迦牟尼的形象是成道后的佛像。克孜尔第76窟的释迦牟尼苦修像和魔女合在一起,与《太子瑞应本起经》的经文是完全一致的。

根据以上研究,“般遮瑞响”起源于龟兹,流行于西域,随佛教的东传“般遮瑞响”进入中原,但因语言问题,开始不能流传,经西域籍和中原籍的僧人共同努力,经过“删治”加工和再创造,产生了中国的佛教音乐。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有曹植的重大贡献,也许是借曹植文学的名望附会于他。不论如何,“般遮瑞响”是中国佛教音乐的先导。

现在我们既寻到“般遮瑞响”的原文歌词,又觅见了“般遮瑞响”的艺术造型,如果将来再能考证出“般遮瑞响”的曲调,对中国佛教音乐起源问题的研究将是更大的突破。

这里所指的中国佛教,严格地应该称为中国汉地佛教,汉地以外的佛教明显为另外的佛教文化体系,西域虽在古代已属中国,但西域佛教尚不能与中国汉地佛教等同。

[梁]意皎《髙僧传鸠摩罗什传》。

[梁]意皎(髙僧传)卷十三。

田青:《张骞与槽植》,载《佛教文化》1992年3期。

[梁]慧皎(高僧传》卷十三。

陈寅恪:《四声三问》,载《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38页同上书,第339页。

中国佛教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71页注。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胡耀:《佛教与音乐艺术》,天津人民出版社,第8页。

《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下。

弓形箜篌在汉文佛经里称琉璃琴。

汤用彤:《汉魏两晋北朝佛教史》。

[梁]《高僧传)卷十三,中华书局,第499页。

同上书,第503页。

同上书,第504页。

同上书,第505页。

同上书,第508-509页。

陈寅恪:《四声三问》,载《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33页此两幅壁画均于20世纪初被德国探险队掠往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