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羽一字一句复述了大哥当日的教训,又是羞愧,又是惧怕,只俯首道:“大哥的教训,龙羽不敢忘。”
“不敢忘?”傅龙城不由冷笑,“我的吩咐你但凡有一丝一毫放在心里,今日也断不会作出这等事情来!”
龙羽见大哥目光中的轻蔑之色,心里不由一疼。却只当大哥依旧是气恼自己在关外肆意所为,不敢多言,只叩首请责:“龙羽不该擅闯军营,龙羽谢罪。大哥重责。”
龙城听了却更加震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你身为傅家弟子,竟敢与辽女有私?这等大错,你竟无半分悔过之心吗?”
辽女,龙羽听大哥提到这两个字,立刻满腹酸楚。为父兄所不容,又遭自己背弃的的女子,在大哥眼中,不过是“辽女”而已,甚至连名字,都不屑提及。
想到这里,心中更加哀痛悲苦,为何玉儿偏偏就是辽人,为何傅家弟子就不能与辽人婚娶?龙羽执拗的性子上来,全忘了身上的疼痛,微仰首道:“‘辽女’何辜,宋人又如何?龙羽与玉儿相爱,就是找那‘没脸的去处吗?”
傅龙城脸色蓦地一寒,小卿只觉自己的心都快停跳了,心道:四叔啊四叔,你竟真的是不想要命了吗?傅家规矩,一错再犯,罚加倍。当初子庭叔因与香儿阿姨有染,都几乎丧命在师父家法之下,如今,您也想有样学样,来个“奉子成婚”吗?师父还不活活打死了你。
傅龙城冷冷打量着龙羽,却又平静下来,淡淡地问:“傅四老爷心中果真无辽宋之分,想来也无男女之防,国法礼法也全不放在眼中了?”
龙城语气虽轻,却字字是诛心之言,龙羽即便心中百般不服,却不敢再出言分辨,只垂首道:“龙羽不敢。”嗫嚅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当初龙羽实在不知玉儿乃是辽人,待龙羽知道,已是情到深处,不能回头了。龙羽不敢不顾国法,也不敢罔顾礼法,龙羽不敢将紫貂宝藏送与辽人,与玉儿之间,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并不敢有所逾越。”
傅龙城怒道:“你还敢撒谎?你如此执迷不悟,就别怪傅家家法无情!”陡然喝道:“傅龙羽私通辽女,辱没家风,按祖制断其四肢,中庭杖毙!”
“大哥!”龙羽骇得只挺了腰,楞楞地看着大哥,昨日大哥收回将自己逐出傅家之责,难道就是要等着今日,将自己“中庭杖毙吗?”
“大老爷!”禄伯一头磕倒,尚未开言,傅龙城已经冷冷地道:“谁若出言求情,一律同罪。”
傅龙晴听大哥提起祠堂之训,已是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怕大哥是狠了心肠,要处置龙羽,如今重责罚下,再不容多想,起身一掌打在龙羽头上,口中喝道:“龙羽找死,竟敢与辽女私相授受,如今耶律玉儿已有身孕,你还敢欺瞒大哥!”
龙羽身上伤重,本就是勉力跪着,龙晴这一掌打来,却是打个实在,身子倒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却是脑子都晕了,只有三哥那句“有孕在身”,“有孕在身”的话轰轰回响。
“怎么会?怎么会?”龙羽不由迷惑,却去看三哥。
龙晴已经又跪了下去,他脸上痛得厉害,眼睛虽只剩一条缝,但是龙羽惊诧的目光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难道,难道耶律玉儿没有怀孕?”龙晴忽然后悔,方才为何没有一试她的脉象。心中正想,大哥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龙晴只觉背脊发凉,再不敢抬头。
傅龙城冷冷吩咐道:“傅龙晴,你将手伸出来。”
龙晴勉强压下心中恐惧,将右手平伸而出。
傅龙城抬手:“竹杖。”
禄伯也大惊失色,迟疑着是否要求情,门外的掌刑弟子,已将庭杖用的竹杖奉了过来。
庭杖用的竹杖手掌般宽窄,平日浸在泉水中。
龙城接了竹杖在手,龙晴已知道大哥要如何责罚自己,却不敢躲。龙城沉了脸色,举杖就要向龙晴腕间砸落,龙羽再不顾三哥示意不可的目光,一下扑跪在地,道:“大哥,是龙羽之错,龙羽不孝不义,大哥要如何罚,龙羽都愿承受,大哥别再气怒三哥了。”
傅龙城眉峰微皱,旁侧跪着的小卿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弱弱地喊了一声“师父”,便倒了下去。
龙城心里暗恨,却终是没有发作龙晴,移步过去,将小卿正好接入怀中。
小卿面如金纸,双目微闭,脉息微弱,竟似受了极重的内伤发作。
龙城不由大惊,难道那日自己与龙星竟都大意了,这孩子其实已被人暗中下了重手,忙喝道:“龙晴!”
龙晴惊急之下,也已扑到小卿身边,随着龙城的喝声,已伸手扶上小卿的脉搏。诊察之下,也是面露惊色,小卿的脉息断断续续,分明内伤极重,心中不由也是又惊又怒,这小畜生好狠的手段,难道为救自己与龙羽,竟是用内力震伤了自己的心脉不成。
龙城的内力已缓缓输入,小卿微睁了一下眼睛,微弱地道:“师父……恕罪,等……弟子……活过来……再……狠狠……打……”一句未完,又晕了过去。
龙城也蓦地醒悟,气得脸一阵阵发白,真想将这小畜生立刻拎起来打烂他的皮,却到底狠不下心,只冷着脸喝禄伯道:“禄总管,先将傅龙羽拖出去!杖毙!”
龙晴心中暗松了口气,虽然大哥依旧是命“杖毙”,却没有再行祖制,先断了龙羽手脚,如此来说,总还有回旋的余地。
龙城抱起小卿,龙晴复又跪直了身躯道:“龙晴领责。”他被大哥罚了庭杖,并不敢借此拖延。
龙城冷哼一声,道:“滚出去!”龙晴叩首一礼,起身欲随禄伯而去,龙城怀中的小卿微动了一下,唇边流下一丝血迹来,龙城又气又是心疼,只得喝道:“给我滚回来。”
龙晴原想陪着龙羽一起受刑的,心中也实在担心小卿,听了大哥喝命,复又回身跪下。
龙城将怀中小卿扔给龙晴,见他稳稳的接了,才拂袖而去:“你的责罚暂且先记着,将这小畜生给我弄醒来。”
中庭杖毙,是傅家对不忠不孝子孙最重的刑责。受刑弟子需衣衫褪尽,跪伏二进庭院之中,由掌刑弟子用专用的紫竹杖,活活打死,竹杖之数,不得少于二百。
起刑,则由家主或家主指定之人担任,其余弟子需前往观刑,以警示效尤;刑杖一百后,观刑弟子方准离开,以示不违天和之意。
临近正午,秋阳似火。庭院正中平整的方砖地,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熠熠生辉。
傅龙羽面色苍白,笔直地跪在庭院正中,无论再如何克制,身躯依旧微微地颤抖着,是恐惧是羞愤或是其他什么,仿佛身在梦中。
八名掌刑弟子,已分列站好,八个木桶中,树立着八柄黑黝黝的竹杖。
含烟、燕月等一众弟子已按尊卑长幼之序整齐地排列、肃立于庭院之中。俱都满怀忐忑与畏惧。师父处罚四叔的命令传下,让所有的弟子既惊且惧,虽然同情四叔,但是师父的命令却无人敢有一言相议。
含烟只盯着地面,恨不得把目光钉进脚下的方砖里。
燕月咬着嘴唇,看着四叔的背影,只觉烦闷的要窒息一般。心中似乎有一头喷火的怒龙,却没有可施展的天地,只能就那样憋闷在身体里。只奇怪,老大到底在干什么,自己在师父跟前是半个字也不敢说的,老大你不会也那么没用吧?
小莫愁容满面地站在燕月身边,心里只盼着小白师兄快些将白霆师伯带回来,又怕白霆师伯回来在师父跟前也求不下情来,那又该如何?自己到底还该找谁来救四叔呢?三叔和老大这会儿怕也被师父拍扁了,故此也没出来,眼下实在是没个讨主意的人来。
月冷一面看着四叔的背影,一面偷眼去看含烟师兄,又担心随风和玉云压低的哭泣声惹了师兄不快,心中更是担心四叔,只觉自己也要哭了。
傅龙城缓步而出,众弟子都是心神一颤,已齐齐一跪落地。
龙羽垂着头,只看到大哥平整的不见一丝褶皱的外袍下摆。
“傅龙羽,你有什么话说?”傅龙城接过竹杖,寒声问道。
龙羽咬破双唇,终于略摇了摇头,“龙羽该死,愿受家法!”
傅龙城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竹杖,才淡淡地道:“褪衣!”
“大哥。”龙羽低低地叫了一声。
龙城不为所动。
“龙羽让大哥失望了。”
龙城手中的竹杖“啪”地砸落在龙羽身上,龙羽的长袍上立刻殷出暗红的血迹。
“耶律玉儿有孕之言,果真属实吗?”龙城盯着弟弟,逼问。
龙羽移开目光,良久,点头,咬牙:“是。”
“褪衣!”龙城暴喝。
龙羽伸手一扯,将身上长袍扯落,背部狰狞的鞭痕清晰刺目。龙羽既连生死已不顾,如何还顾得这身上寸缕,再扬手褪去褥裤,年轻而矫健的满是旺盛生命气息的身躯跪稳在正午的阳光里。
龙羽抬起赤红的脸,祈求:“千错万错都是龙羽的错,求大哥,放过……”
“啪”地一声,龙城手中的竹杖再次砸在龙羽身上,一团血花再次氤氲开来。
“傅龙羽,傅四老爷,到真真是个痴情之人,为了一个辽女,竟将这么多年的教训都敢忘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枉为傅家弟子!”傅龙城只气得手都发抖,心道:“你若再敢为那个辽女说上半字,看我不立刻去取了她的性命!”
龙羽咬破了舌头,满嘴的血腥气,让他痛入心扉。终是垂了头,不敢再提玉儿。
龙城手中的竹杖,每杖打落都似重逾千斤,龙羽只挨了三两下,便再跪不住身子,扑倒进尘埃里。
堂内,龙晴抱着小卿,跪在地上,耳边只听得院中那声声责打,不闻龙羽半分声息。龙晴咬紧牙关,终于抱起小卿,转身往后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