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烟是重诺的,既然答应月霜,“会将月霜剑一直带在身上”,就是到了少林的“解剑石”,也不曾按武林规矩,解下佩剑,以示尊敬。
小卿倒是相信含烟的话,“问题是,姨师奶她老人家相信与否。”
含烟轻声辩道:“含烟曾就此事禀告过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并未见责。
小卿道:“并未见责就是允了吗?”忍不住又抡起铁剑:“明知接了月霜剑,进退非宜,还敢接。”
含烟只平举着手,硬承着一下下的重责,即便痛得身躯都随着铁剑落在手心上的一起一落而微微颤动,嘴里却一声不吭,也不讨饶。
待小卿停手,他才暗暗吸着气道:“师兄教训的是。”
小卿又回椅子上坐了,将剑顺手扔到旁边的几案上,端了茶润喉,又吩咐含烟道:“手举高,给我好好跪着。”
含烟脸色更红,却依言将双手举过头顶,跪得笔直。
小卿喝着茶问:“给慈航静庵的拜帖可送去了。”
“是。小弟等甫到关外,既已拜简。”
“那为何现在未曾接召?”
按武林规矩,晚辈到了前辈清修的地界,需递拜简问安,若是前辈相召,则回贴召见,否则晚辈不能擅自登门打扰。
含烟也有些纳闷,为何今番来了关外,庵主未曾召见请安。
小卿漫不经心地问:“你可想得到其中原因?”
“小弟愚钝。”含烟真的不知。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小卿提醒他:“你如今见到庞月月,还带着庞月霜送的剑,姨师奶她老人家要如何见你?”
含烟迟疑了一下:“小弟并不曾对月霜有什么,况且,况且……”含烟住口不说,只是看了师兄一眼。
“况且你认为姨师奶她老人家未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是吗?”小卿当然知道含烟所想。
含烟不语。他其实就是这样认为,他觉得老大是太敏感了吧,况且还只因为此,就先将自己胖揍一顿,真是小题大做了。
含烟的神情哪瞒得过小卿。小卿也不怒,只吩咐道:“手。”
含烟以为老大又要打,心里哆嗦,却不敢拖延,只得又平举了手。
小卿却是将一盏茶稳稳扔到他的掌心:“热茶。”
含烟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来,运起内功,直到茶碗中的水再次氤氲起来。然后忍着痛,双手奉给小卿。
小卿接了茶,慢慢品着,轻声道:“如今和你说这些话,都是该打嘴的,你听过了便忘了就是。”
慈航静庵的庵主,正是庞落雁,也是小卿口中的姨师奶。这辈分自然是从傅龙城的母亲公主赵玉颜那里论来的。
庞落雁和赵玉颜是闺蜜。自幼及长,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甚至许愿说,要效仿娥皇女英,嫁给两个人都喜欢的同一个男人为妻,一生相伴。
这个被她们两人同时看上的男人,正是傅龙城之父,傅青书。
傅青书十八岁行走江湖时,那是相当的拉风。除了查良菲菲,想嫁给他的江湖美女少说也有一个营,这其中就有玉顔和落雁,后赵玉颜果真如愿。
玉顔捷足先登,却不忘旧诺,将庞落雁的心思也说给了傅青书,青书对落雁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思,听了妻子的话,也就顺水推舟地应承了。
含烟第一次听得师祖的情事,虽然知道这都是该“打嘴”的话,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为何姨师奶未曾嫁与师祖呢?”
“因为太师祖不许。”小卿看看含烟。
“你可知太师祖为何不许?”不待含烟回答,已经接下去道:“因为姨师奶之母,乃是辽国的一个郡主。”
含烟不禁愣住。
若是庞落雁是普通的辽人倒也罢了,偏是如此敏感的身份。
当时辽宋之间已有纷争,以傅家的影响和地位,自然行事更加谨小慎微,便连一丝缝隙也不能与人的,何况是辽室皇族的女儿要做傅家媳妇这样的大事。
傅怀不仅不许,还以“行事莽撞、思虑不周”之错,打了傅青书一顿板子,吓得玉顔后悔莫及,哪还敢劝说。
庞落雁无可奈何,只得黯然离去。其后几年,傅怀辞世。而庞落雁年近三十,依然未嫁。
玉顔碍于原先承诺,再次向傅青书提起庞落雁嫁入傅家之事。而此时青书与玉顔伉俪情深,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虽然觉得对不起庞落雁,却是坚决不允。
庞落雁这才明白,原来爱情真的有“过期”一说,心伤之下,遁入空门,不久,就做了慈航静庵的庵主。从此一心向佛,再不谈人间情事,但是和玉顔的友谊却一直未断,直到玉顔辞世。
小卿看含烟听得入迷,自己已经讲完,还在那里发呆,顺手拿了月霜剑,敲向他的肩头:“给我跪直了。”
含烟不防挨了一下,差点叫出声来,条件反射般地又挺了下本就笔直的身躯,膝盖处的疼痛,立刻叫嚣着涌了过来。
小卿道:“与你讲这些过往的事情,只是要你明白,姨师奶她老人家在某些事情上是极敏感的。”
含烟应了一声。
小卿见他似乎还未太明了,索性明说:“月霜是慈航静庵的圣女,也是姨师奶她老人家的亲孙女,若是你始乱终弃,姨师奶必会见责。若是因此再让月月伤心,姨师奶就是不找师父理论,也断不会再理傅家的事情了。”
含烟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分辨道:“小弟真的不曾和月霜有什么。小弟也从未将月月视为辽人而有所背弃。”
小卿道:“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过如今正是敏感时期,你对月月更是不能有所偏差了。”
含烟对月月的任何委屈都可能被视为对“辽人”的歧视,从而引发庞落雁深埋心底的旧怨。
顿了一顿,小卿接着道“我已吩咐凤阁、擎羊将宋玉儿姑娘送往慈航静庵,若能得庵主庇佑,四叔或可少受些责罚。”
小卿说完,叹气:“这都是该打嘴的话,你只当未听见就是了。”这些何止是该“打嘴”的话,若是师父傅龙城知道小卿竟然把主意打到姨师奶的头上,打断腿都是轻的。
含烟这才明白,自己今日的这顿打到底竟是好几个意思。老大想要讨好姨师奶她老人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还要让姨师奶帮如此大一个忙,难怪要未雨绸缪,小心翼翼了。
小卿看含烟垂了头,笑道:“怎么,还觉得委屈了?你可知为兄我为了讨好姨师奶她老人家,可是颇费心思,你不过就是挨几下板子。”
含烟一脸黑线,难得地腹诽:不过是挨几下板子,听老大的口气,自己似乎还是捡到便宜了呢。
“含烟不委屈,含烟惭愧,未能体会师兄良苦用心,确实当罚。”腹诽归腹诽,态度还是要端正的。含烟顿首请责。
小卿总算满意:“先起来吧。”
终于等到老大命起,含烟暗自调息了一下,才一晃站起,腿跟断了似的疼,他默默咬了咬唇。
小卿将手中的月霜剑扔给含烟。
含烟剑入手心,几乎脱手掉落。
小卿方才打的颇重,直到此时,含烟的掌心仍旧小馒头似的肿胀着,只怕天明也未必能完全消散。
“明日去慈航静庵,要如何说话,不用我教你了吧。”小卿淡淡地道。
“去慈航静庵?”含烟有些惊讶:“明日师兄不是要陪三叔去武家牧场的吗?”
小卿微笑道:“原定计划是这样,不过我想明天武场主可能会另有要事,不方便待客了。”
含烟虽然好奇,但是也不敢多问,便准备告退。
小卿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李冰、李雪是西夏人?”
含烟听了这话,顾不得膝盖的疼痛,扑通一声,再次跪地:“是小弟疏忽。小弟已命燕雨去查了。”
小卿点了点头,“那就等结果出来再跪吧。”
含烟回到住处,随风正在等候。
“月冷师兄今儿值夜。”随风欠身禀告。
“嗯。”含烟微颔首:“你去睡吧。”
“老大命月冷师兄传令,让小弟服侍师兄安寝。”随风讷讷地道,不敢看师兄冷肃的脸。
含烟微皱眉,今日这伤比起以往那是轻得不能再轻,根本不需人服侍的。但老大已经有命,总不好抗命。遂对随风点了点头:“去准备吧。”
“是。”随风恭应道:“水一直热着呢,师兄先沐浴吧。”
宽大的松木桶内,水汽氤氲。
随风轻手轻脚地帮含烟脱下袍服,含烟步上松木的台阶,跨入桶中。桶内原有横板,坐下后,水正及肩。如今他臀部有伤,虽然不甚重,也是不宜坐着的了,故此,便立着,微靠在木桶上,水刚没胸。
随风站在木桶外的台阶上,舀了水轻轻淋在含烟身上,温暖、清澈的水珠滚落在含烟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肌肤上,匀称而健美的身形让随风好不羡慕。他虽然也玉树临风样,却稍有些消瘦。
看着师兄肩头的一片红肿,随风不由撅了嘴:“老大打人恁地心狠,将师兄打成这样?”
“住口!”含烟叱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口无遮拦地说起老大来了,想讨打吗?”
随风被师兄喝得一哆嗦,忙认错道:“是随风失言,请师兄责罚。”
含烟看随风噤若寒蝉的模样,也有些心疼,但还是板着脸训道:“长兄如父,老大于你我,有如严父,既施棰楚,亦是亲恩,当弟弟便该恭领敬受,怎敢生一丝埋怨之心?你如今也这样大了,还是如此任性,看来还是我打得你轻了。”
“师兄。”随风扑通一声就地跪了下去:“随风知错了。”
含烟瞪他一眼,终是没有罚他:“水都凉了,再去添热水来。”
“是。”随风看看师兄,还是小心问道:“师兄不打随风的板子了吗?”
含烟举了自己馒头样的手:“打你倒是想打你,只是不知道真抡了板子,是罚你还是罚我了。”
随风看着师兄,忍不住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