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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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叶梅妈心里清楚他在表演,是幸灾乐祸,因此低垂着头,瑟缩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她能说什么呢?她早已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件事她怎么想也好像做了一场梦。她就想不明白,她当时怎么就到了公社院子?怎么就干下了这种事?糊涂了?昏头了?昏脑了?一时的冲动?还是因为太饥饿?抑或是老天爷在作怪?她实在说不清楚,最后她把这个问题归结为宿命。老天不睁眼啊!——让人家这么轻而易举抓到了手。

邱生辉站在那里,居高临下,表演着他的节目,罢了,换个腔调说:“不过这事要不要把你送到县里,要不要坐牢,要不要判刑,就全看你的表现了,表现好,有个好态度,事情也就好办了……”他边说边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叶梅妈听此话,慢慢抬起头,用乞求宽恕的眼睛望着他,但当她看到那馋猫觊觎小鱼般的圆眼睛时,马上收回乞求的目光。她清楚,乞求这样的人宽恕,无异于乞求豺狼不要吃羊羔——白日做梦!现在她已经成为砧板上的小鱼,还乞求什么?她清楚,这次她无论使用“善下”理论,还是“微笑”实践,全都无济于事。她本来就是管制的对象,现在落到了人家的手里,只有随人家怎么惩治,怎么宰割了!她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邱生辉见她无动于衷,脸上那揶揄的神情凝固了,转而说:“那好,就这样了。”转身出来,命令马屁精:“准备晚上开批斗会,批斗过后,明天挂牌到农场和基建队住地游行!罢了,送县公安机关处理。”

马屁精点头应是,“咔嚓”锁上铁锁。邱生辉又令道:“把她给我关押好,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放走她!”他安排好后,回土城堡了……

叶梅发现妈妈没有回家是后来的事。

叶梅妈早晨出门时,叶梅是知道的,起初以为妈妈出去解手,一会儿就会回来,便没有吭声。过了一阵,见妈妈还没有回来,又以为妈妈在地窝子周围转悠转悠,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这些天她看到妈妈每天早晨都出去转一转,也知道妈妈身体不怎么好,不会到远处去的。于是就没朝别处想,也没起床,直到吃早饭的时候,见妈妈还没有回来,她一下着急了,同时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她赶紧爬起来,随便擦了把脸,就出了门。先在周围看了看,没有人,又去远点的地方看了看,还是没有人。妈妈能到哪里去呢?她想了想,便去了老妈妈家,因为妈妈如果要串门,在马蹄湾只有去老妈妈家。

但老妈妈出去拾柴了,两个屋里都悄无声息。叶梅便去别处寻找,她找遍了基建队,就是没想到公社库房和公社院子,因为她知道妈妈不会去那些招惹是非的地方,但事情偏偏就出在她没想到的地方——叶梅正急得焦头烂额,有人告诉她“你妈妈去了公社院子。”她便向公社院子跑去,果然看到了妈妈……

妈妈缩在那间库房的墙角里,已经冻得不像样子了。妈妈怎么啦?犯了什么王法,竟被关押起来?叶梅质问看押的民兵,民兵说她偷了牲畜饲料——豌豆!她吼叫道:“胡说!我妈妈不是那种人!妈妈连别人家的一根针线都不会动!快放了我妈妈,快快快!”她发疯了,抢着扑着要开门。

那两个民兵挡住不让,劝她说:“你不要这样,我们这样做也是执行命令,如果放了你妈妈,我们怎么交待?你去找农场领导,如果他们让放人,我们马上就放。”叶梅不听,还要抢扑,两个民兵就给她求情下话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闹了,你去找农场领导,去找马秘书……”

马屁精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听到叶梅的吵闹声出来了。叶梅上去质问:“为什么关押我妈妈?为什么?为什么?”马屁精满脸严肃说:“因为她偷了牲畜饲料,犯了法,不但要关押,而且要交送县公安机关判刑!”叶梅叫喊着:“我不相信妈妈会偷饲料,不相信——”马屁精对那两个民兵说:“打开门让她亲眼看看是真是假。”那两个民兵打开了门。叶梅冲进门,扑到妈妈怀里,摇着快冻僵的妈妈:“妈妈,你真,你真偷了……”妈妈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叶梅还要问,低头看见妈妈兜里的豌豆,还有填在嘴里的豌豆……

“妈——”叶梅哭叫起来,“这是咋回事呀——”马屁精在旁边说:“看清楚了吧?我们没有诬赖她,没有冤枉她吧?”叶梅叫喊着:“这是有人陷害,是陷害——放了我妈妈,放了我妈妈——”叶梅拉起妈妈就要走,马屁精警告说:“叶梅,你不要胡闹,你要胡闹,连你也抓起来关在这里!”

那两民兵上前把叶梅拖出门,又把门锁上。叶梅没有一点办法了,眼泪汪汪告求马屁精道:“求求马秘书,把我妈妈放了,把我妈妈放了,关在这里会冻死的,我会记住你的恩德的,把我妈妈放了吧……”马屁精摇了摇头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她现在犯了罪,我们谁也不敢放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见叶梅泪眼汪汪,也许心生恻隐,又说,“不过只要邱场长说一句话,这件事可能就好办了。”

去求他?叶梅心头震颤了,转瞬,眼眶里涌出痛苦的泪水……

邱生辉正在那房屋里等着叶梅呢。

叶梅正如他想象的那样来了。她推开门进来,二话没说,走过去上了炕,默默解开衣扣躺在铺上……邱生辉没想到这个冷傲的女人这么快就来了,而且连句话都没说就上了炕,脱了衣服。他有点傻眼了,觉得这种事应该有个“序曲”,这样好像突然了点,缺少点浪漫。真的,他的思想上还没来得及做准备。但他仅仅是想想,便粗喘一口气,脱下衣服,像敏捷的猎狗跳上炕,扑到她身上……这次他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哪怕外面有人把窗户砸烂,也不怕,因为这次是她自己来的,是自觉自愿的,他没逼她,没有拉她,他还怕什么?

天气突然地变了,风雪在天宇间肆虐狂舞,从西面的山坡上涌下来,好像无数头疯狂的野牦牛,压向那片地窝子和移民的居住区,整个马蹄湾在飘摇,飘摇。下午时分,风渐渐停歇了,昏暗的天空渐渐出现亮色,但细细的雪粉仍在天空纷扬着,灰蒙蒙的。

人们都蜷缩在屋里,偎在火炕上,或者守在火炉旁,外面的野地里没有一个人影,整个马蹄湾静悄悄的,好像死了般沉寂。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空旷的雪野里,她是叶梅。她满脸泪痕,两眼发直,神情木然,似呆如傻,两条腿像木头踉踉跄跄着,向公社院子移动。她要去看妈妈。那头畜生想在她身上得到的,全都得到了,该心满意足了,该放妈妈了,她要去接妈妈回家。她越过沟坎,越过土埂,在雪地上蹒跚,脚下的积雪咔嚓咔嚓响着,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叶梅,叶梅——快过来,快来帮帮我!”这时有人叫喊她,她转身向喊声看去,只见远处的雪雾里有两个人踉跄着。细看,是孟尚海搀扶着一个人,再仔细看,孟尚海搀扶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妈妈。邱生辉把她妈妈放了。

“妈妈——妈妈——”叶梅叫着跑过去。

孟尚海很费劲地搀扶着叶梅妈慢慢向前挪动。她妈妈的身体垮了,整个身子倾靠在孟尚海身上,两条腿软软的,好像没有了筋骨,几乎拖在地上。叶梅上去抱住妈妈叫喊着:“妈妈,怎么样?怎么样?还好吗?”妈妈两眼紧闭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苦苦地摇头。妈妈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

叶梅见妈妈成了这样,不再说什么,弯下腰准备把妈妈放在自己的背上,孟尚海说还是我来,就把她妈妈背在背上……孟尚海是刚从学校出来后碰到叶梅妈的,当时她刚被马屁精放出来,跌跌撞撞朝回走。孟尚海见她步履踉跄,脸色难看,以为她饿了,或者突然生了病,所以赶紧上去扶着她,根本不知道叶梅妈因那几把豌豆被马屁精关了起来,更不知道她被放出来是因叶梅付出身体的代价,因此责备叶梅说:“天这么冷,雪这么大,阿姨的身体这么虚弱,你怎么可以让她出来呢?”叶梅咬着牙不吭声。孟尚海又转过脸,问背上的叶梅妈:“阿姨,您出来干什么?大冷的天。”

叶梅妈紧闭着眼,紧咬着牙,也不吭声。

孟尚海见叶梅和她妈妈都不说话,感觉出啥大事了,把叶梅妈背回地窝子,安顿好,便去公社打问情况。那两个民兵便把叶梅妈偷豌豆,被关起来的事告诉他。他很震惊,难怪叶梅妈成了那个样子,不就拿了几把豌豆,算什么,就把人关起来,受这等残酷的折磨?这是哪家的王法?简直是土匪。孟尚海二话不说,当即就去找马屁精说理,马屁精听到了,赶紧翻墙逃跑,躲在一个社员家里不敢露头。他已领教过这个工人子弟的厉害,不逃跑会吃拳头。

叶梅妈在那冰冷的库房里关押了整整五个小时,回来就躺倒了。这次是彻底倒了,昏昏沉沉躺在那里,浑身烧得跟火炭一样,不时猛烈地颤抖抽搐,好像触电了。叶梅要给她喂开水,她紧咬牙关,不张口,一点也灌不进去,让她吃点东西,她仍咬着牙关,劝也没有用。看来她已经很危险了。

孟尚海没有找到马屁精,气哼哼地回到叶梅家,见叶梅两眼发直,情绪反常,问:“叶梅,你怎么啦怎么啦?”叶梅木头般不回应。孟尚海急了,摇摇叶梅的肩,叶梅还是不应声,只是手里端的开水碗“咣啷”掉在地上。她整个人傻了似的。孟尚海狠狠摇着叶梅叫喊着:“受了什么冤屈,给我说,我去替你出气!你信不过别人,还不相信我吗?说话呀!”这一吼,叶梅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我,我……你,你不要再问了……”

见此情景,孟尚海一切都明白了:“妈的,这畜生——”他怒吼一声,跳起来冲出地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