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年用力竖起脚尖还是够不着向日葵,于是李卓然会抱起吴小年,吴小年就可以很轻松地将露头的大个向日葵子扣下来,扣了多得手心放不下的时候就会让李卓然放下自己,两人坐在篱笆边上嚼新鲜的向日葵,新鲜的向日葵不怎么好吃,水水的,软软的,但只有在过年才吃到的岁月里,还是显得弥足珍贵。
吴小年会撇过头,看着夕阳下的李卓然,笑得可以看见一嘴大门牙,但没几个在原地站岗。
吴小年说,然哥哥,你真像向日葵。
李卓然歪着头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其实后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吴小年说他像向日葵,不过他也没问。
暑假的时候村上的小朋友经常会到本村或隔壁村子里去偷西瓜桃子杏子,隔壁村的话要游过一条小河才能过去,所以没人带吴小年,当然李卓然也不会去,他是下放户小孩,只会讲普通话,村上的小朋友没把他计入他们的小团体。
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偷西瓜,但吴小年可以跟他们去学游泳。
路边的小河长长的,是生产队的鱼塘之一。
每到夏天,村上的小孩会成群结队地去河里面游泳,各位小朋友像鸭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
吴小年不会游,但也下水在岸边慢慢学。
农村的小孩学游泳都是自学成才的,吴小年最多能扑腾两三下就得沉下去了。但她还是兴奋得像只打了鸡血的鸭子,不过是旱鸭子。
吴小年和猫耳朵叔的女儿在一起嬉闹着呢,猫耳朵叔名字来源是因太精明太小气,猫耳朵叔的女儿小丹有点会游,所以拉着吴小年往深水区游去。
但吴小年不会游啊,到了深水区没着力点所以吴小年就慌神了,一个劲地往岸上扑腾去。连带小丹也忘记自己会游泳了,抱着吴小年的脖子,趴在吴小年的身上,伸出头来喘气。
会喘气的小丹脑子也清醒了,仍下吴小年,一个人往岸上游去,剩下吴小年一个人在水底挣扎。
小丹站在岸上说,呀,吴小年还在水底玩呢。
李卓然看出了不对劲,一个猛地扎了下去,拖走两眼一抹黑瞎扑腾的吴小年。
呛了好多水,鼻子很酸,脑袋好像也进水了,很重很沉,那种生命不由自己做主的感觉太差了,没有任何可以抓取的,没有光亮,没有方向,没有主张。忽然慌乱之中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引领自己向生命之地走去,吴小年一辈子都记得手被抓住的感觉,原来自己还没被抛弃,原来还有人记得自己。
吴小年到岸上就趴着哭了。
大伙都以为吴小年自己掉下去,淹到了自己的,没有说几句就各自散开继续玩水了了。
吴小年哭了一会就一个人回家了,李卓然跟在后面。
“小年,你不会游泳下次别来了。淹到自己怎么办?你不知道第三生产队去年夏天淹死了两个小孩啊?据说还是会游泳的,是被水鬼拖下去的。”
“啊?那我刚才是不是也被水鬼拖住了?”吴小年吓得魂飞魄散,脸上还挂着泪珠。
“骗你的,那是大人们吓小孩的,我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而且就算有鬼也不会白天出来。”
“真的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下次别来游泳了,淹死了可怎么办啊。”
“恩,不来了,刚才我好害怕啊,幸亏有你,然哥哥。”
吴小年读二年级没几天的时候,学校要到镇子里的中心小学参加文娱演出,学校许校长把此任务交给了二年级的班主任。没到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宋老师就组织十个女生跳《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宋老师说了,跳的好的同学都可以去镇里面看看。
吴小年及她的同学们没有人去过镇里,只有宋老师的女儿宋旭去过,那个高傲的小公主,每次对班里的同学说起镇里的情况都十分骄傲地,仿佛镇里是他们家建的。
宋旭说:“哎,你们知道吗,镇子里的麦芽糖是可以在小店里面买到的,不用等挑货郎到的日子才可以吃到。也不用拿破烂去换,二分钱就可以买一大块了。”
“真的吗,真的不要等吗?”
“那下次你回家的时候我给点破烂给你,你帮我带一点好不好?”
“你是经常去吃吗?”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发问。小时候的麦芽糖是挑货郎挑着货物走家串巷地卖的。只有等他到的日子,才可以拿钱或者拿着破烂去兑换的。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错过挑货郎,所以同学们都很向往可以随时买到麦芽糖的那些小朋友们。
宋旭说:“那个小店里还有各种颜色的耳环,往耳朵上一夹,都不用针扎耳洞的。还有东坡肉啊,萝卜丝啊,唐僧肉啊。东西可多了,上回我回家的时候奶奶还带我去买了好多好多呢。”
同学们对于宋旭的说法,好似到了国外,他们这个村上还没有那样的商店可以买到那么多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直到一年后,三年级数学老师的老婆开了一个小店才彻底结束了大伙的羡慕。
排练了一个月,宋老师最后一天对每个同学说,下周一每个同学穿上白衬衫红裙子戴上红头花过来参加最后一次练习,达不到标准的同学将不允许参加镇里的演出。
吴小年是有白衬衫红裙子的,可是没有红头花,怎么办?
吴小年站在盐碱地的蒿草丛里想了好久,决定请奶奶帮自己做一个,如果奶奶不同意,那么就请李卓然的妈妈帮自己做一个。
果然,奶奶是不同意的,说了一句,瞎折腾什么。
吴小年兴致没有低下去,在奶奶的针线框里找到了两块巴掌大的红布,偷偷塞在裤子口袋里。
李卓然的妈妈手很巧,给吴小年做的红色头花可漂亮了,第二天吴小年拿到的时候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地谢着李妈妈。李妈妈笑眯眯地摸着吴小年的头说,小年啊,好好跳啊,做个美丽的小公主。
星期一的时候,很多小朋友都对吴小年头上的红头花表示了羡慕,有隔壁村的小孩问,是你妈妈做的吗?吴小年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宋旭说,你不知道呀,她没有妈妈。
吴小年有点想哭,但忍住了。
晚上联系结束的时候,宋老师宣布了可以参加演出的人员名单,吴小年不在其中,吴小年睁大着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明明自己比林月霞跳的好多了,宋老师也这么夸过很多次,但为什么没有她?可是吴小年不敢问很凶的宋老师。
但宋老师让同学们回家的时候留下了吴小年。
“小年啊,你舞蹈跳的还不错,可是从整体效果来看,你太突兀了,和整个节拍不合,所以老师不得不把你刷下来。可是以后有机会一定会让你上的好吗?”
吴小年又开心了起来,老师是肯定自己的,虽然没去但还有下次机会。
“老师知道小年一直是班里的好学生,最近默写单词也基本能及格了,平时也爱帮助同学。小年啊,既然你去不了,你的头花和红裙子可以借给其他同学吧?”
吴小年的开心只维持了半分钟,她觉得自己既然去不了,是可以把衣服和头花借给别的同学的,可是自己很不开心,很想对老师说不借,又怕老师说自己不懂事,不是好学生,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吴小年回家的时候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边走边踢着小石子。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吴小年惊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李卓然,又掉过头默默地走着。
李卓然很是奇怪,这个每次看到自己就会很开心的小家伙今天是怎么了?
“小年,今天被老师骂了?是不是昨天偷懒没做作业啊?”李卓然揉了揉吴小年的头发开着玩笑。
“然哥哥,你别弄乱我的头发,我好不容易扎起来的。”
“这么简单的头发不会扎啊?笨蛋。”
“又没有人给我扎,我跟我二叔家的姐姐学了好几天才会的。”
宋老师看吴小年每天头发都很乱,有一天吴小年迟到的时候不让她进门,说下次头发再扎不好,不许来学校了。吴小年被吓的学了好几天才扎的有点样子,但还是像鸡爪抓过似的,这是宋老师的原话。
但后来有一天爸爸看见吴小年对着铜镜子费力的扎头发,爸爸把吴小年叫到堂屋中间,拿起木头梳子给吴小年梳起了头发。
堂屋扫的很干净,爸爸叼着一根烟,静静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爸爸什么都没说,扎完头发放下梳子就出去了。
吴小年对着铜镜子的时候,发现爸爸梳的马尾辫高高的歪歪的很整齐很漂亮。歪歪的高马尾辫在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吴小年感觉自己很像家里的那只骄傲的公鸡。
自此以后,每天早上爸爸都会在吴小年上学前帮吴小年扎头发,很漂亮的歪马尾辫,一直扎到吴小年小学毕业。
李卓然没讲话。好一会才说,“那你今天怎么不高兴了?”
“跳舞的人里面没有我。”
李卓然反映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吴小年说的是去镇子里跳舞的事情,他知道吴小年对去镇里已经盼了一个月了,有的时候陪她去盐碱地玩的时候,她都在一个人偷偷地联系,说是不能拖其他小朋友的后腿,跳好了才可以去镇里。
“没关系的小年,下个星期天是然哥哥的生日,你不去了刚刚好啊,给然哥哥过生日好不好,好不好啊,小年?”
吴小年立刻转过头来,惊奇地问着李卓然:“然哥哥,什么是生日啊?”
“生日就是…,生日就是生日嘛,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你每年的生日,你二叔家的哥哥春天不是过九岁的生日吗,那个就是生日啊。”
“哦,这样啊,那然哥哥的生日也要有那么多人来吗?”
“不,小年来了就可以了,我现在就邀请你哦。到时候来我们家,我妈妈做好多好吃的。”
吴小年很开心,有好吃的了。
李卓然看吴小年那么开心,拉着吴小年又来到了盐碱地,两个人在盐碱地旁开心地跳起了格子,是他们很喜欢的一种游戏。
同学们从镇里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头昂得像凯旋的公鸡,去了一趟镇子增加了好多见识,好像他们和吴小年这些乡下‘土鳖’从此不同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说着镇里的见闻,说着他们看到了什么什么,一口一个你们不知道啊.。
吴小年一个人在旁边坐着作业没理她们,宋旭将吴小年头花和红裙子扔在吴小年桌上的时候,吴小年的铅笔在作业本上划了一道短线。吴小年抬起头看着宋旭,宋旭没讲任何话掉头就和他们说笑去了。
吴小年看着被染上墨汁的红裙子很气愤。
“宋旭,你怎么把我的红裙子弄脏了?”
“哦,练毛笔字的时候不小心滴上去的。”
吴小年气的有点发抖,心爱的红裙子,是小姨给做的,村上没有一个人的红裙子有吴小年的漂亮,小姨是那个村子里有名的裁缝,虽然年纪小,手艺却不凡,是跟着已逝的外婆学的。
“你给我洗干净了再给我。”吴小年把裙子递了过去,她不愿意再一次委曲求全。
吴小年倔强地看着宋旭,宋旭不以为然地打掉了伸在面前的手,红裙子也掉到了地上。宋旭还不解恨地上去踩了两脚。
“哼,我就是不洗,你能怎么样?要不是我的裙子坏了,你当我稀罕你的破裙子啊。没妈的孩子你狂什么狂?”宋旭昂着头叉着腰,说的理直气壮。
吴小年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宋旭一拳,然后扯着宋旭的头发打了起来。宋旭没有想到吴小年会动手,没有准备地给吴小年打了几拳。气极之下也扯起了吴小年的头发,凭着人高马大,很快将吴小年压在了身下。吴小年是班级里年纪比较小的学生,奶奶不想看见她整天在家晃悠,早早地让爸爸把她送到了学校。
吴小年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连小朋友嘈杂的尖叫都听不见了,毫无章法地挥动着拳头,以期能打到宋旭几下。
很快两个人就被赶去报告的老师给拉开了,吴小年仍然倔强地恨恨地看着宋旭。
宋老师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吴小年又望了望宋旭。
“说,怎么回事?”
“是她先动手的。”宋旭抢白。
吴小年还是倔强地看着不作任何辩解,老师问了几次她还是没开口。最后宋老师没办法,说把你家长叫来,这样的小孩怎么得了。
宋旭是宋老师的第二个小孩,第一个小孩是男孩跟着他们的爸爸姓,第二个是女儿,宋老师很开心,就让跟着自己姓了。平时很跋扈,在班里同学们都巴结着她,但她伤了吴小年,吴小年是没有道理让着她的,即使她再嚣张还不是挨了自己好几拳。
吴小年默默地留着眼泪,走向那一片盐碱地。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天很蓝很蓝,透过蒿草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白云在慢慢地移动。阳光照得吴小年睁不开眼睛,也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李卓然找到吴小年的时候,吴小年蹲得腿都麻了,现在是大小孩了,不能随便坐在泥土地上,但仍然蹲着没有起来。
李卓然也跟着蹲在吴小年的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吴小年是因为下午的事情闹的不开心,可是李卓然是为什么呢?
吴小年终于憋不住了,问了起来。
“然哥哥,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小年…”李卓然依旧说着普通话,可是普通话对方言经过磨合早就能够沟通自如了。
“然哥哥,怎么了?”
“小年,我们要走了。”
“走去哪啊?”吴小年不明白李卓然为什么说要走,不是要一直在这片有盐碱地的村子里生活吗?吴小年抬起头望向李卓然的时候,李卓然才发现吴小年脸上的淤青。
“小年,你的脸怎么了?”
“打架的。”
“你那么小,怎么能和同学打架?你打不过他们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下次再这样你就远远走开,别理他们。你这样,然哥哥不放心的。”
“然哥哥,你为什么要走啊?”吴小年没在意自己的小伤,更在意的是李卓然说要走了。
“我妈妈说,政策下来了,他们可以返城了,回南京。明天就要走了,上个星期天其实不是我的生日,只是妈妈和爸爸请村上的人吃饭的。”
吴小年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个星期天大家都在恭喜李妈妈和李爸爸了,原来不是李卓然的生日贺词,而是可以返城的恭喜。
那么以后再也不可以见到然哥哥了吗?自己连镇子都没有去过,何况南京?是不是很远?
“然哥哥,那我星期天可以去看你吗?你们新家要走多久啊?或者你也可以来村里玩啊。”吴小年扑闪着大眼睛,抱着膝盖对李卓然说。
“我也不知道,好像很远。我问我妈要了地址,以后你可以给我写信啊。”
“我不会写信,然哥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