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十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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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题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维度及其局限 (1)

(一)文学的维度视角

以“文学的维度”这一视角来考察文学问题,不是我们的发明。早在1978年,着名的德国哲学、美学家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晚年最成熟的时候,就发表了着名的《审美之维》(The Aesthetic Dimension)。马尔库塞在这篇论文中对马克思主义美学进行考察,批评了被庸俗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念,特别是批评把文学艺术视为一种意识形态以及强调艺术的阶级特征这些基本观念。在批评中,他指出文学艺术不能离开由“审美形式”构成的基本维度。文学艺术确实具有政治潜能,但“艺术的政治潜能仅仅存在于它的审美之维”,即艺术的政治潜能在于艺术本身,在于审美形式本身。文学艺术正是在这个维度上表现出它的异在性和它的价值。马尔库塞在结论中声明:

我将致力于下列论题:艺术对现存现实的控诉,以及艺术对解放美景的呼唤。艺术的这些激进性质,的确是以更基本的维度为基础的。艺术正是在这个更基本的维度上超越其社会决定性,挣脱既存的论域和行为领域。同时又保持它在这个世界中难以抵挡的显现。艺术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创造了一个王朝。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北京三联书店,第210页。

《审美之维》是马尔库塞最后一部着作,是他对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与文学艺术实践的一次冷静的批评。他所批评的苏联理论模式和文学创作模式,否定艺术主体性和艺术自律,否定艺术的批判精神,分裂内容与形式,强调阶级属性决定内容而内容又决定形式;这样,就使文学艺术走到审美的基本维度之外。

马尔库塞从艺术——审美形式的维度,说明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学运动的缺陷,确实击中要害。我国现代文学系统中的广义革命文学所遵循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把政治标准视为文学艺术的第一标准,正是把社会主义政治内容视为决定性因素,从而远离审美之维,与马尔库塞批评的苏联模式犯有同样的时代错误。我们在《中国现代小说的政治式写作》等文章中对脱离审美之维的写作方式已做了批评,而20世纪80年代的大陆批评界也已清楚地看到以政治取代艺术,即取消审美特征的致命缺陷,因此,本文不再重复。

在这里我们只想借助文学维度这一视角,进一步考察中国现代文学在审美内涵上有哪些缺陷和局限。这里包括两个问题:(1)作为审美主体的作家,他们的思考、想象、情感的维度层面有何局限;(2)作为审美成果的作品,它所展示的想象空间在维度上有何局限。在考察这一局限时,我们还考察本世纪的作家跨越局限而做的努力,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大陆新作家所做的努力。

五四运动前夕开始出现的中国现代文学,就总体来说,各种不同文学观念的作家都关怀社会,致力于启蒙和改革。这本来是新文学的长处,但是,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之后,新文学发展到以革命文学为主潮甚至是唯一的文学潮流的时候,文学必须说明社会和反映正在发生的社会现实,变成唯一许可的创作途径,其创作源泉、创作方式和创作内容均被先验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所规定,作家的思维空间被缩小到只能与现实社会对话,而审视社会人生只能用世俗视角(不能用超越视角)。这样,作家的想象空间和文学内涵就剩下“国家、社会、历史”之维,文学变成单维文学。这种单维文学,缺乏下列几种非常重要的维度:

(1)与“存在自身”对话的维度,即叩问人类存在意义的本体维度;

(2)与“神”对话的维度,即叩问宗教以及与之相关的超验世界的本真维度。

(3)与“自然”(包括人性内自然与物性外自然)对话的维度,即叩问生命野性的本然的维度。

因为上述三维度的薄弱,因此形成中国现代文学两个大的局限:缺乏想象力和缺乏形而上的品格。

几乎失落的三种维度中,以叩问宗教之维的失落最为彻底,因为从“五四”开始,多数作家信奉的是科学,他们不仅把宗教作为科学的对立物,也作为文学的对立物,整个灵魂发生巨大的转向。尤其是现代革命作家,他们接受的是彻底唯物主义,并以此种“主义”为创作前提,文学当然就没有“神”的位置。刘小枫在《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一书中也曾用维度的概念来说明精神现象。他说:“信仰直接关涉到人的本真生存,它体现为人的灵魂的转向,摆脱历史、国家、社会的非本真之维,与神圣之言相遇。”

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香港三联书店,第115页。 用刘小枫的语言来说,中国现代文学特别是广义革命文学系统,它的文学内涵基本上只有“历史、国家、社会”的非本真之维,而缺乏本真(超验)之维,也缺乏本体(人的存在本体)、本然(自然)之维。

借用“维度”的视角来对文学进行宏观批评,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一个时代的文学所拥有的精神深广度、想象力。一部伟大的作品,它总是多维度的作品,它同时拥有本真之维与非本真之维,它可以是神性与人性、超验世界与现实世界、超自然与仿自然共生的存在的形式,可以是兼天堂、地狱、净界(人间)、历史文化的多向度空间。实际上,人类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作品,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代表作,都不是单维文学,而是多维内涵和审美形式融合为一的艺术整体。对这种艺术形式进行维度分解,只是研究与批评的需要,而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它则很难分割。例如梅尔维尔(Melville)的《白鲸记》(Moby Dick),它既是对大自然的叩问(白鲸就是大自然的象征),又是对这一大自然背后的超验力量的叩问,同时也是对人的有限力量或无限力量的叩问。人的意志力量在历史、国家、社会的单一维度中也可以表现,但容易显得苍白。

而《白鲸记》则把人的意志力量放在与自然意志、神的意志的较量中来表现,这就表现得令人惊心动魄,其蕴含的象征内容便丰富深广得多。我国的《红楼梦》也是一个极为丰富灿烂的多维艺术空间。它既有深厚的社会历史内涵,又有深广的想象空间。它有一个血肉丰满的现实世界,又有一个“梦幻仙境”的超验世界(《金瓶梅》就缺少超验世界)。小说中的时间与空间,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小说中的生命既是短暂的,又是永恒的。她(他)们既与人对话,也与神对话,甚至还与存在自身对话。《好了歌》就是叩问人的存在意义之歌。《红楼梦》让人琢磨不尽,绝非是世俗眼睛所能察觉和世俗政治评论所能说明的,原因就在于它本身是一个无始无终、无边无沿、无真无假、无善无恶的多维世界。可惜,20世纪的中国文学,没有一个作家或一部大作品具有曹雪芹的想象空间,在整体维度上失落了《红楼梦》的优点。即使是那些着意承继《红楼梦》传统的作家,也只是承继它的现实维度和它的伤感情结,而没有承继它的形上品格与深广内涵。

(二)关于现代文学的本体维度 (1)

前些年,本书作者之一提出“文学主体性”论题,强调文学视角由外向内移动不是要抛弃社会,而是要提醒作家注意过去曾经忽视的叩问人的存在意义这一维度。文学的这一维度,包括揭示人的内在精神紧张,剖析现代人的心灵困境和叩问人的存在意义等等。这里说的人,包括“人类整体存在”与“个体存在”两个层面:前者更多地表现为对人类整体存在的位置、命运、意义的叩问,后者则更多地表现为个体的灵魂冲突和心灵困境,两者都常常表现出荒诞感、孤独感和迷惘感。社会现实生活是创作之源,人对存在自身的反观叩问也是创作之源。社会人群是作家观照的“他者”,人类存在与个体存在自身,也是作家观照的“他者”。“社会”可以作为审美内涵的一种维度;“存在自身”也可以作为一种维度。

20世纪的西方文学,在这一维度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西方进入20世纪的时候,工业和科学技术已相当发达,随着时间的推移,发达的程度愈来愈惊人,结果人反而被自己制造的庞大物质体系所异化。在强大的物质潮流面前,人类大量地蜕化成两种人:一是只有肉而没有灵的“肉人”,近乎动物;一是只有发达的操作系统而缺少感情系统的“单面人”,近乎机器。未被异化的人们,则心灵无处存放,普遍感到空虚、彷徨和荒谬,因此,敏感的作家诗人开始叩问人类的前途和命运。人类在物质高度发达后该向何处去?昨天的人类是猴子,今天的人类是机器,明天的人类该是什么?我是谁?是站立的生灵,还是爬行的甲虫?\[卡夫卡(Kafka):《变形记》(Metamorphosis)。\]人类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物质高峰,把沉重的大石一次又一次推向高山绝顶。

然而,人类仍然处于物质与心灵的困境之中,大石一次又一次滚到山下,那么人的努力是徒劳的吗?即使徒劳也得活,也得继续把大石推向山顶,在这种荒诞的、令人绝望的无穷循环中,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人该怎样摆脱这种困境?\[加缪(Camus):《西西弗斯神话》(Myth of Sisyphus)。\]人在困境中总不能都去自杀,还要活。要活就得有所期待,有所梦。然而,该期待什么?不清楚。只是等待。等待就是一切,等待就是目的,等待的那个名叫“戈多”的,不知道在哪里?它的“在”乃是“非在”,永远也不会来到你的身边,即使永远不来,也得等待。\[贝克特(Beckett):《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这种浸入骨髓的孤独感和荒诞感,正是20世纪现代人的独特体验,正是现代人宣布“上帝死了”之后即失去信仰、失去精神支撑点、失去宇宙法则之后所面临的无家可归感和无所适从的大迷失感。这是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空前的焦虑与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