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庄子最后被彻底清算,但总的来说,在中国现代文学运动中,他的命运还是比孔夫子好得多,他不仅被郭沫若、闻一多等诗人所讴歌,而且还被一些小说家所借鉴。例如沈从文,他始终不越过文学的边界,始终生活在自己建造的艺术之宫。但他并没有因为站在主流意识形态之外而“落后”,反而真正赢得文学上的成功。而他的这种超越现实政治的隐逸精神,正是从庄子那里得到某种启迪。他说:“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爱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人。”
沈从文:《“静默”》。《文季月刊》1卷6期,1936年11月。 沈从文之后,他的学生汪曾祺的创作也显然向往庄周的隐逸与恬淡的趣味。他在短篇小说《艺术家》中写着:“我对艺术的要求是能给我一种高度的欢乐,一种仙意,一种狂……在那种时候,我可以得到生命的实证。”
在现代文学上对待庄周的态度总的来说较为复杂,不像五四运动高潮时对待孔子的态度,也不像20世纪50年代关锋那种彻底埋葬的态度。即使是对庄子一直批判的鲁迅,其态度也是比较复杂的。他是一个对社会人生极为关切的人。在现代中国作家中,没有另外一个作家,像鲁迅如此爱中国人又如此恨中国人,也很少像他这样甘愿把自己的作品变成“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以参与社会的改造,他的爱憎极其鲜明,是非极其鲜明,因此,从整个宇宙人生态度,他是不能接受庄子那一套哲学的。早在日本留学期间,他所作的《摩罗诗力说》,就批评了老庄思想。他说:
……古之思士,决不以华土为可乐,如今人所张皇:惟自知良懦无可为,乃独图脱屣坐埃,惝恍古国,任人群堕于虫兽,而己身以隐逸终。思士如是,社会善之,咸谓之高蹈之人,而自云我虫兽我虫兽也。其不然者,乃立言辞,欲致人同归于朴古,老子之辈,盖其枭雄。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其术善也。然奈何星气既凝,人类既出面后,无时无物,不禀投机,进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98—199页。
(四)关于现代文学的本然维度 (3)
鲁迅这一篇文章作于1907年,距离发表《狂人日记》10年有余,然而,当时他就完全不能赞成老庄的“脱屣尘埃”的“隐逸”精神。鲁迅后来把这一精神贯彻始终。所以当周作人在“五四”之后,着意开辟“自己的园地”以隐其身之后,鲁迅便写了《隐士》等文章,强烈地批判隐逸精神。鲁迅的这种批判,使得一些企图超脱现实政治的作家几乎没有存身之所。从个人的人生态度来说,鲁迅无疑是积极的,但是如果不允许作家艺术家具有隐逸的自由,又会给文学艺术带来新的困境。除了直接的批判之外,在《故事新编》中所塑造的庄子、老子以及伯夷、叔齐等形象,都是非常滑稽可笑的。对于庄子,他特别加以攻击的是他的无是非观。他在《起死》中让庄子陷入荒谬的困境,就是那种“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观念。他在其他杂文中也做了批评。
在叩问内自然的维度上,20世纪的西方文学得益于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的学说,深化了人性的探索。作家进行创作本来就有三种基本类型,一是用头脑创作的,这是思考型的作家;二是用心灵创作的,这是精神与情感型作家;三是用生命创作的。弗洛伊德学说出现之后,使许多作家更自觉地用全生命去创造,即不仅在意识层面而且在潜意识层面进行探索与创作,从而挺进到生命自然的更深层面。
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到了20世纪30年代之后落入意识形态化。在这一过程中,又不断批判“人性论”,从批判梁实秋到批判钱谷融到批判所谓“黑八论”,都是强化意识形态的表现。多数作家受此批判的影响和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强制,纷纷放弃对人性的探讨,更谈不上向潜意识层面的深入。因此,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生命自然维度几乎完全消失。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宣称推倒“山林文学”并没有宣布推倒人性文学,因此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一些作家还是关注弗洛伊德的学说,并进行一些创作尝试。
1921年7月朱光潜就在《东方杂志》上(第18卷第14号,1921年7月25日)介绍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1922年12月1日谢六逸(笔名路易)所译的日本松村武雄的论着《精神分析学与文艺》,开始在《时事新报·文学旬刊》上发表,比朱光潜更侧重于介绍精神分析学与文学的关系,而且相当系统。
五四新文学运动在开始阶段,努力提倡社会文学,关注的主要是社会问题。但也关注个体生命。当时生命的觉醒是在意识层面上的,而且是在进化论意义的觉醒。也就是说,这是理性地看待个体生命,科学地把握个体生命的意义,与后来的弗洛伊德的学说的发现生命的潜意识部分,把文学视为生命的整个活动不同。鲁迅在1919年所作的随感录(六十六)《生命之路》说: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434页。
这就是用进化论观点理解生命。五四时期的作家把进化论称做“生物学真理”,他们用这一真理理解生命,理性地把握生命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的自然过程,并从这一真理出发,呼唤社会要尊重一切生命,特别是幼者的生命,认为屠杀了幼者,就是屠杀了将来。
突破意识层面,大胆地踏入潜意识层面,展示生命中的另一面的是郁达夫。1921年6月初,“创造社”在东京郁达夫的住所成立。第一个月,他就把原已写就的《沉沦》、《银灰色的死》、《南迁》汇为小说集,以《沉沦》为书名,在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出版后引起上海文艺界的热烈反响。郁达夫的作品所以会引起反响,就因为他大胆地展示自己的性苦闷,把“性欲”的内心图景不加隐讳地暴露出来。郁达夫一直把文学作品视为“作家的自叙传”,他的小说,也正是他的性心理的自我暴露。在《沉沦》中他描写自己第一次进入日本妓院的心理。在名古屋读书时,“二十岁的青春,正在我体内发育伸张,所以性的苦闷,也昂进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因此,他在一次喝酒之后,就跳上人力车座,把围巾向脸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咙叫车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楼上去”。接着“受了龟儿鸨母的一阵欢迎,选定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淫妇,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饮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来,在棉被里伸手触着了那一个温软的肉体,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痴乱的狂态,我正如在大热的伏天,当头被泼上了一身冰水。那个无智少女,还是袒露着全身,朝天酣睡在那里……”
《沉沦》出现得很早,它在1921年10月作为“创造社丛书”的一种出版后,立即引起批评与反批评。对于中国,郁达夫文学现象,是全新的现象,是卢梭式的自白现象。但在中国的道德氛围中,这种自白就像雷鸣电闪,让人震惊,也让一些人难以接受,包括具有很高文学素养的徐志摩,也批评说:创造社的人(主要就是指郁达夫)就和街头的乞丐一样,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脓丘烂的创伤来吸引过路人的同情。
在社会上强烈批评郁达夫的时候,周作人维护了他。这一维护,在当时起了很大的作用。周作人在1922年3月26日的《晨报副刊》上,发表了《沉沦》,为描写“潜意识”的文学辩护。周作人说:
是非意识的,这一类文学的发生并不限于时代及境地,乃出于人性的本然,虽不是端方的而也并非不严肃的,虽不是劝善的而也并非诲淫的;所有自然派的小说与颓废派的着作,大抵属于此类。据“精神分析”的学说,人间的精神活动无不以广义的性欲为中心,即在婴孩时代也有他的性的生活,其中主动的重要分子便是他苦(Sadistic)自苦(Masochistic)展览(Exhibitionistic)与窥伺(Voyeuristic)的本能。这些本能得到相当发达与满足,便造成平常的幸福的性的生活之基础,又因了升华作用而成为艺术与学问的根本;倘若因迫压而致蕴积不发,便会变成病的性欲,即所谓色情狂了。这色情在艺术上的表现,本来也是由于迫压,因为这些要求在现代文明——或好或坏——底下,常难得十分满足的机会,所以非意识地喷发出来,无论是高尚优美的抒情诗,或是不端方的(即猥亵的)小说,其动机仍是一样;讲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那色情狂的着作也同属这一类,但我们要辨明他是病的,与平常的文学不同,正如狂人与常人的不同,虽然这交界点的区画是很难的。
周作人:《沉沦》。1922年3月26日《晨报副刊》。
对于郁达夫,鲁迅一直怀有好感,当时他虽然没有像周作人那样站出来直接为《沉沦》辩护,但他在1922年,却为另一个也被指责为“不道德文学”的诗人——汪静之辩护,并采取弗洛伊德的学说,写了小说《补天》。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叙述了这一过程。他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株取题材,柬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