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春与焦淑红有始无终的恋爱又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恋爱当然不是阶级较量,但是读者在故事中读到的却是弥漫火药味的“同志式的恋爱”,而且阶级较量的主旋律竟然让这样的恋爱都变得不见最后的踪影。读者只要留心观察,就不难发现,尤其是延安时代以来的革命文学,对性爱不是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倾向,就是有一种有始无终的夭折倾向。这种特点是耐人寻味的。也许是因为恋爱追求的私情和个人幸福,和英雄的道德形象与阶级较量的概念是格格不入的。但性爱又是人类的基本欲望之一,没有七情六欲的英雄又太不像人。作者面临了一个意识形态与日常经验相矛盾的困境,到底让谁服从谁呢?按照日常感受那样写恋爱已经变得不可能,全然不写又好像不是小说,于是,在意识形态与日常经验之间走钢丝,把恋情写得有始无终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有始,则可以写成与阶级敌人搏斗是那种同志式的爱,借一层革命的外衣包装小说故事不可缺少的人情;无终,则可以避免个人幸福与革命英雄的献身精神的冲突,成全意识形态化的叙述。一句话,阶级较量的观念瓦解了叙事中的私情。《艳阳天》第一卷的第一句是,“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浩然:《艳阳天》。人民文学出版社,1965年版。以下引文均见此书。接着就有村中唯一的中学毕业生焦淑红和他接近,仰慕他。这时候,男女的私情之所以可以存在,是因为私情的“初级阶段”还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和事业”这样一件外衣包裹着。正如作者叙述的,焦淑红“感到非常地自豪。他们开始恋爱了,他们的恋爱是不谈恋爱的恋爱,是最崇高的恋爱。
她不是以一个美貌的姑娘身份跟萧长春谈恋爱,也不是用自己的娇柔微笑来得到萧长春的爱情;而是以一个同志,一个革命事业的助手,在跟萧长春共同为东山坞的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的同时,让爱情的果实自然而然地生长和成熟。”这种不谈恋爱的恋爱,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含情脉脉的目光的恋爱,这种只有在与阶级敌人的搏斗中立场一致,理想相同的恋爱,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因为一旦有拥抱、做爱、结婚在叙事里出现,它们就会解构这种同志式的恋爱,就会自动脱去“共同的革命理想和事业”这件外衣,露出私情的本来面目,私情的“高级阶段”就是它的破产阶段,所以,它只能永远停留在“初级阶段”。这是意识形态给革命文学带来的私情在叙事中的宿命。为了英雄的无私形象,也为了阶级较量的严肃性,哪怕是不谈恋爱的恋爱,也只好让它不了了之。小说写到最后,仅有一点“刷房子”的私情的暗示,也被萧长春的高喊“小乐,开秤分配吧!”所打断。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念,不仅使小说中的私情写得离奇古怪,不可理喻,写得缺乏人情味,缺乏人性美,缺乏我们在古典作品中看到的感人至深的性情;也使得这种没有任何人性基础的所谓崇高的爱无疾而终。
《春蚕》、《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艳阳天》三部小说作为例子以小观大,它们确实代表了广义革命文学演变的三个时期的基本面貌。虽然都是受唯物史观的意识形态影响,但反映在叙事上,也有不同的特点。茅盾对旧世界、旧势力还是采取历史批判的态度,他叙述的是新旧交替时代的阵痛。老通宝丰收之后的煎熬是因为世界秩序的不合理,不合理的秩序造成了人生的灾难。茅盾对问题的解答,来源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因为只有以马克思主义的分析眼光才能看到社会的这种不合理。但是茅盾并没有向旧世界兴师问罪,他了解旧世界的肌理结构,他只是认为它必将没落而已。到了20世纪40年代及解放初期,历史批判的态度就被清算意识和问罪态度所代替,对旧世界还算是较为理性的态度被感情的憎恨所代替。但到了六七十年代的革命文学,这种清算意识和问罪的态度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20世纪30年代随着唯物史观的思想文化霸权在左翼知识界的推进,代表旧世界的罪人开始在叙事中不断地被突显出来。旧世界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秩序,它们已经被具体人格化为地主、反革命、走资派或其他一些被贴上阶级标签的人物。换言之,不再是小火轮、洋货和洋行,而是钱文贵、马小辫、马之悦等,他们是一些有名有姓的罪人。于是,革命的任务,被压迫阶级的神圣使命,就是向他们兴师问罪和讨还血债。清算罪人的罪行,挫败罪人的阴谋,在一连串的阶级较量中显示正义的力量,迎接胜利的曙光。由于叙述由历史批判的态度转变为清算的态度,它引起叙事的第二个转变:人性、人情的因素在文学中逐渐消失,逐渐被血腥的厮杀和纯粹复仇的情感所代替。20世纪二三十年代革命文学,人性、人情的因素本来就弱,但毕竟还有,老通宝的命运毕竟还会引起读者思考,同意不同意作者的解答,那是另一个问题,至少故事里还有不幸,还会引起读者的同情。
但是20世纪40年代之后,革命文学里历史罪人的出现,彻底地消除了文学的人情味和人性爱。那些毫无叙述距离的杀气腾腾场面,那些冷漠的血淋淋的斗地主场面,那些造作离奇的反复辟场面,那些引不起任何美感的“翻身乐”场面,那些如同天方夜谭般的地主三更半夜看“变天账”的场面,那些类似被害狂的警惕阶级敌人阴谋的场面,令读者觉得叙事的冷漠和可怕;在叙事冷漠可怕背后的,是作者的冷漠和可怕。文学不是在呼唤爱心,呼唤人性,呼唤善良和美好,而是呼唤仇恨,呼唤血腥,呼唤厮杀,呼唤人性中的丑恶、愚昧和残忍。一句话,叙事在失去了人性之后走向了堕落。叙事的第三个转变是革命英雄主义的因素逐渐增长。英雄主义是在冲突中表现出来的,由于叙事对阶级斗争的强调,冲突的你死我活的性质不断升级,而人民的力量又是必然要得到胜利的,一方面是较量,另一方面是胜利,落实到人物身上,就成了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因为只有这种形象才能同时满足两方面的要求。
茅盾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英雄。吴荪甫不是英雄,林老板、老通宝更不是英雄。就算《小二黑结婚》,小二黑和小芹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充其量不过是比较善良而又无畏地追求个人幸福的人而已。到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张裕民就已经有点离“人”稍远的英雄味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有智慧和远见,而是因为他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在群众集会上发言,在党的集会上陈词,显得慷慨激昂,不同一般。发展到《艳阳天》的萧长春,英雄才达到高大完美。作者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悲壮色彩,编造出地主马小辫谋害他的儿子,正当麦收农忙时节,他忍着悲痛,顾不得寻找他自己的儿子,仍然忙着指挥社员收麦子。好像离开了萧长春,社员连麦子都不会收。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意识形态教条对阶级斗争的强调,也随着作家对意识形态教条的无条件顺从,叙述中的革命英雄主义发展得越来越离奇。阶级较量叙述得越离奇,英雄也被写得越离奇,直到变为高、大、全的英雄,变为匪夷所思的非人的“神”。
(六)现代的“历史神话”
1963年出版第一卷,整个写作跨越20余年的长篇小说《李自成》塑造了一个离奇的、令人望尘莫及的“神”的形象——李自成。作者姚雪垠给读者叙述的是一个关于农民起义的神话,像远古的神话一样,神话中必然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情节,一些超越常人想象的神迹,尤其是一些无论才情和智慧都远超常人的神。这一切构成了远古的神话。远古神话折射出人类早期的文化、心理和历史,既有初民的天真幼稚,又有经久不衰的文化心理的深层积淀。但是,《李自成》这样的现代“历史神话”,除了让古人穿上现代意识形态的花衣裳以外,没有留下什么,它免不了造作、夸张。因为它只是意识形态教条的图解。这部“历史神话”流露的,也只不过是意识形态的某些条文而已。
详细地追问小说与它所写的历史之间的关系是没有多少意思的,因为作者已经有两面很好的挡箭牌:历史与小说。作者声称这是一部“深入历史”,又“跳出历史”的“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的作品。姚雪垠:《〈李自成〉前言》。《李自成》,中国青年出版社,1981年版。以下引文均见此书。这两面挡箭牌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你和他讨论故事中的历史原型的时候,他会说这是小说,经过了典型化,它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如果你和他讨论小说,他又会说这是历史,事实如此。其实,这种“历史神话”的夸张和造作,根本就不是作者声称的那样“深入历史”、“跳出历史”。实际上,作者既没有“深入历史”,也没有“跳出历史”。
因为历史原型提供的东西,和作者心目中的意识形态教条相比太不重要了,作者尊重的只是后者,他要用小说的形式注解当今的意识形态教条。比如,有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矛盾的理论,就有小说主线的崇祯皇帝和李自成的对立,一边是腐朽反动没落的旧朝廷,另一边是蓬勃向上创造未来的新天地;有农民是革命主力军的理论,就有秉承人类一切优秀特性和高度智慧的李自成;有妇女是革命力量的“半边天”的说法,就有完美得出奇、智勇双全的高夫人;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革命中两面摇摆需要接受改造的理论,就有牛金星、宋献策的出现等等。明眼看得出来,历史原型在小说中充其量不过是来自明末那段历史的人物符号,而就算是这些符号,也被作者的意识形态教条弄得支离破碎,变成作者意识形态的奴仆。
明末李自成揭竿而起毕竟是300多年以前的事了,无论作者怎样深入和跳出历史,叙事中的历史和意识形态的鸿沟毕竟是填不平的,总是会露出两者不协调的痕迹。透过这些不协调的痕迹,我们就知道作者怎样去剪裁历史素材,为意识形态贴拼图。这是因为,作者要用一种意识形态色彩极强的语言对历史原型进行重新叙述,就必然造成历史原型和作者所运用的语言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是没有办法解决的。这是意识形态叙述进入历史的必然现象。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小说给人印象深一点的人物,并不是作者刻意要塑造的英雄人物,而是那些与革命崇高品质无缘的反角,如崇祯皇帝、洪承畴、张献忠等人。反角写得略为可观也略有生活气息,这本是革命文学的普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