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竖起革命的旗帜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广州城里的驻防旗人个个都心惊胆战,因为杀满洲人的谣言到处都可以听得见。这年的夏天,一个正要到任的将军又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被革命党炸死,所以在这满伏着革命党的城市,更显得人心惶惶。报章上传来的消息都是民军胜利,“反正”的省份一天多过一天。本城的官僚多半预备挂冠归田;有些还能很骄傲地说:“腰间三尺带是我殉国之具。”商人也在观望着,把财产都保了险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门。听说一两日间民军便要进城,住在城里的旗人更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真怕汉人屠杀他们。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个人,每天为他自己思维,却想不出一个避免目前的大难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个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隶属正红旗下,同时也曾中过举人;这时在镇粤将军衙门里办文书。他的身材很雄伟,若不是颔下的大髯胡把他的年纪显出来,谁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岁的人。那时已近黄昏,堂上的灯还没点着,太太旁边坐着三个从十一岁到十五六岁的子女,彼此都现出很不安的状态。他也坐在一边,捋着胡子,沉静地看着他的家人。“老爷,革命党一来,我们要往哪里逃呢?”太太破了沉寂,很诚恳问她的老爷。
“哼,望哪里逃?”他摇头说,“不逃,不逃,不能逃。逃出去无异自己去找死。我每年的俸银二百多两,合起衙门里的津贴和其它的入款也不过五六百两,除掉这所房子以外也就没有什么余款。这样省省地过日子还可以支持过去,若一逃走,纵然革命党认不出我们是旗人,侥幸可以免死,但有多少钱能够支持咱家这几口人呢?”
“这倒不必老爷挂虑,这二十几年来我私积下三万多块,我想咱们不如到海边去买几亩地,就作了乡下人也强过在这里担心。”
“太太的话真是所谓妇人女子之见。若是那么容易到乡下去落户,那就不用发愁了。你想我的身份能够撇开皇上不顾吗?做奴才得为主子,做人臣得为君上。他们汉官可以革命,咱们可就不能。革命党要来,在我们的地位就得同他们开火;若不能打,也不能弃职而逃。”
“那么,老爷忠心为国一定是不逃了。万一革命党人马上杀到这里来,我们要怎办呢?”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们自然不能受他们的凌辱。等时候到来,再相机行事罢。”他看着他三个孩子,不觉黯然叹了一声。
太太也叹一声,说:“我也是为这班小的发愁啊。他们都没成人,万一咱们两口子尽了节,他们……”她说不出来了,只不歇地用手帕去擦眼睛。他问三个孩子说:“你们想怎么办呢?”一双闪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两个大孩子都回答说:“跟爹妈一块儿死罢。”那十一岁的女儿麟趾好像不懂他们商量的都是什么,一声也不响,托着腮只顾想她自己的。
“姑娘,怎么今儿不响啦?你往常的话儿是最多的。”她父亲这样问她。她哭起来了,可是一句话也没有。
太太说:“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别问她啦。”她叫:“姑娘到我跟前来罢。”趾儿抽噎着走到跟前,依着母亲的膝下。母亲为她捋捋鬓额,给她擦掉眼泪。
他捋着胡子,像理会孩子的哭已经告诉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说:“我说小姑娘是很聪明的,她有她的主意。”随即站起来又说:“我先到将军衙门去,看看下午有什么消息,一会儿就回来。”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门去了。
风声越来越紧,到城里竖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乱,逃的逃,躲的躲,抢的抢,该死的死。那位腰间带着三尺殉国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紧紧地,领着家小回到本乡去了。街上“杀尽满洲人”的声音,也摸不清是真的,还是市民高兴起来一时发出这得意的话。这里一家把大门严严地关起来,不管外头闹得多么凶,只安静地在堂上排起香案,两夫妇在正午时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头,表告了满洲诸帝之灵,才退入内堂,把公服换下来。他想着他不能领兵出去和革命军对仗,已经辜负朝廷豢养之恩,所以把他的官爵职位自己贬了,要用世奴资格报效这最后一次的忠诚。他斟了一杯醇酒递给太太说:“太太请喝这一杯罢。”他自己也喝。两个男孩也喝了。趾儿只喝了一点。在前两天,太太把佣仆都打发回家,所以屋里没有不相干的人。两小时就在这醇酒应酬中度过去。他并没醉,太太和三个孩子已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出了房门,到书房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捧到香案前,叩了头,再回到屋里,先把太太杀死,再杀两个孩子。一连杀了三个人,满屋里的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疯人一样。看见他养的一只狗正在门边伏着,便顺手也给它一剑。跑到厨房去把一只猫和几只鸡也杀了。他挥剑砍猫的时候,无意中把在灶边灶君龛外那盏点着的神灯挥到劈柴堆上去,但他一点也不理会。正出了厨房门口,马圈里的马嘶了一声,他于是又赶过去照马头一砍。马不晓得这是它尽节的时候,连踢带跳,用尽力量来躲开他的剑。他一手揪住络头的绳子,一手尽管望马头上乱砍,至终把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经昏迷了,扶着剑,瞪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发现麟趾不在屋里,刚才并没杀她,于是提起剑来,满屋里找。他怕她藏起来,但在屋里无论怎样找,看看床底,开开柜门,都找不着。院里有一口井,井边正留着一只麟趾的鞋。这个引他到井边来。他扶着井栏,探头望下去;从他两肩透下去的光线,使他觉得井底有衣服浮现的影儿,其实也看不清楚。他对着井底说:“好,小姑娘,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有主意!”他从地上把那只鞋捡起来,也扔在井里。
他自己问:“都完了,还有谁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门里还有一匹马,它也得尽节。于是忙把宝剑提起,开了后园的门,一直望着衙门的马圈里去。从后园门出去是一条偏僻的小街,常时并没有什么人往来。那小街口有一座常关着大门的佛寺。他走过去时,恰巧老和尚从街上回来,站在寺门外等开门,一见他满身血迹,右手提剑,左手上还在滴血,便抢前几步拦住他说:“太爷,您怎么啦?”他见有人拦住,眼睛也看不清,举起剑来照着和尚头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闪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夺他的剑。他已没气力了,看着老和尚一言不发。门开了,老和尚先扶他进去,把剑靠韦陀香案边放着,然后再扶他到自己屋里,给他解衣服;又忙着把他自己的大衲给他披上,并且为他裹手上的伤。他渐次清醒过来,觉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记起方才砍马的时候,自己的手碰着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给他裹的布条解开看时,才发现了两个指头已经没了。这一个感觉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虽然每日屠猪杀羊,但是一见自己的血,心也会软,不说他趁着一时的义气演出这出惨剧,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护生命的警告,去了指头的痛楚已经使他难堪,何况自杀!但他的意志,还是很刚强,非自杀不可。老和尚与他本来很有交情,这次用很多话来劝慰他,说城里并没有屠杀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这样嚷,也不过是无意识的话罢了。他听着和尚的劝解,心情渐渐又活过来。正在相对着没有话说的时候,外边嚷着起火,哨声、锣声,一齐送到他们耳边。老和尚说:“您请躺下歇歇罢,待老衲出去看看。”他开了寺门,只见东头乌太爷的房子着了火。他不声张,把乌老爷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渐次昏睡过去,然后把寺门反扣着。走到乌家门前,只见一簇人丁赶着在那里拆房子。水龙虽有一架,又不够用。幸而过了半小时,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几间房子拆下来,火才熄了。
和尚回来,见乌太爷还是紧紧地扎着他的手,歪着身子,在那里睡,没惊动他。他把方才放在韦陀龛那把剑收起来,才到禅房打坐去。
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像这样全家为那权贵政府所拥戴的孺子死节的实在不多。当时麟趾的年纪还小,无论什么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亲要把全家杀死的那一天,她并没喝多少酒,但也得装睡。她早就想定了一个逃死的方法,总没机会去试。父亲看见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边书房去取剑的时候,她便急忙地爬起来,跑出院子。因为跑得快,恰巧把一只鞋子跻掉了。她赶快退回几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栏旁边。她顾不得去捡鞋,从院子直跑到后园。后园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树,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晓得她会上树。上榕树本来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树下,急急把身子耸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树干上。平时她蹲在上头,底下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看不见。那时她只顾躲死,并没计较往后怎样过。蹲在那里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见父亲叫她。他自然不晓得麟趾在树上,她也不答应,越发蹲伏着,容那浓绿的密叶把她掩藏起来。不久她又听见父亲的脚步像开了后门出去的样子。她正在想着,忽然从厨房起了火。厨房离那榕树很远,所以人们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时候,她也没下来。天已经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树上蹲了几点钟,倒也不理会。可是树上不晓得歇着什么鸟,不久就叫一声,把她全身的毛发都吓竖了。身体本来有点冷,加上夜风带那种可怕的鸟声送到她耳边,就不由得直打抖擞。她不能再藏在树上,决意下来看看。然而怎么也起不来,从腿以下,简直麻痹得像长在树上一样。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面抖擞着下了树,摸到园门。原来她的卧房就靠近园门。那一下午的火,只烧了厨房,她母亲的卧房、大厅和书房,至于前头的轿厅和后面她的卧房连着下房都还照旧。她从园门闪入她的卧房,正要上床睡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心疑是鬼,赶紧把房门关起来。从窗户看见两个人拿着牛眼灯由轿厅那边到她这里来,心里越发害怕。好在屋里没灯,趁着外头的灯光还没有射进来,她便蹲在门后。那两人一面说着,出了园门,她才放心。原来他们是那条街的更夫,因为她家没人,街坊叫他们来守夜。他们到后园,大概是去看看后园通小街那道门关没关罢。不一会他们进来,又把园门关上。听他们的脚音,知道旁边那间下房,他们也进去看过。正想爬到床后去,他们已来推她的门,于是不敢动弹,还是蹲在门后。门推不开,他们从窗户用灯照了一下。她在门后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间是锁着的,里头倒没有什么。”他们并不一定要进她的房间,那时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当时只不愿意他们知道她在里头。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只想着天明时待怎办。她决定要离开她的家,因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还住在家里,有谁来养活她呢?虽然仿佛听见她父亲开了后园门出去,但以后他回来没有,她又不理会。她想他一定是自杀了。前天晚上,当她父亲问过她的话,上了衙门以后,她私下问过母亲:“若是大家都死了,将来要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她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若都是好人,我们就会在神仙的地方相见,我们都要成仙哪。”常听见她母亲说城外有个什么山,山名她可忘记了,那里常有神仙出来度人。她想着不如去找神仙罢,找到神仙就能与她一家人相见了。她想着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胆立时健壮起来,自己一人在黑屋里也不害怕,但盼着天快亮,她好进行。
鸡已啼过好几次,星星也次第地隐没了。初醒的云渐渐现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鱼鳞摆在天上。于是她轻轻地开了房门,出到院子来。她想“就这样走吗”,不,最少也得带一两件衣服。于是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带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怕看见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边,槽里和地上的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时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了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边一棵榕树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望前跑。她慢慢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前面露出几间茅屋,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哪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问:“老伯父,请告诉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没听见她问的是什么话。她问了几遍,他总没回答,只问:“你是迷了道的罢?”麟趾摇摇头。他问:“不是迷道,这么晚,一个小姑娘夹着包袱,在这样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头?”她又摇摇头。她看他打扮得像学塾里的老师一样,心里想着他也许是个先生。于是从地下捡起一块有棱的石头,就路边一棵树干上画了“我欲求仙去”几个字。他从胸前的绿鲨皮眼镜匣里取出一副直径约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镜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写的,便笑着对她说:“哦,原来是求仙的!你大概因为写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着古人有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但现在天已渐渐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罢。”她本想不跟他去,只因问他的话也不能得着满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实饿了,身体也乏了,若不答应,前路茫茫,也不是个去处,就点头依了他,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