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说着,黄已踏出厅门。他说:“再见罢,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做“戆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拉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因为他自己要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经济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让岛上。他虽是七十三四岁的人,身体倒还康健,除掉做轮子、安管子、打铜、锉铁之外,没有别的嗜好,烟不抽,茶也不常喝。因为生存在儿媳妇的孝心上,使他每每想着当时不该辞掉船坞的职务。假若再做过一年,他就可以得着一份长粮,最少也比吃儿媳妇的好。不过他并不十分懊悔,因为他辞工的时候正在那里大罢工的不久以前,爱国思想膨胀得到极高度,所以觉得到中国别处去等机会是很有意义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书籍,常常想把它们卖掉,可是没人要。他的太太早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佣妇来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随嫁婢,后来嫁出去,丈夫死了,无以为生,于是回来做工。她虽不受工资,在事实上是个管家,雷所用的钱都是从她手里要。这样相依为活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黄去了以后,来喜把饭端出来,与他一同吃。吃着,他对来喜说:“这两天风声很不好,穿屐的也许要进来。我们得检点一下,万一变乱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来喜说:“不说是没什么要紧了吗?一般官眷都还没走,大概不致于有什么大乱罢。”
“官眷走动了没有,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告示与新闻所说的是绝对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过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诉你罢,现在当局的,许多是无勇无谋、贪权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瑭献十六州,已经可以被人称为爱国了。你念摸鱼书和看残唐五代的戏,当然记得石敬瑭怎样献地给人。”
“是,记得。”来喜点头回答,“不过献了十六州,石敬瑭还是做了皇帝!”
老头子急了,他说:“真的,你就不懂什么叫做历史!不用多说了,明天把东西归聚一下,等我写信给少奶奶,说我们也许得往广西走。”
吃过晚饭,他就从桌上把那潜艇的模型放在箱里,又忙着把别的小零件收拾起来。正在忙着的时候,来喜进来说:“姑爷,少奶奶这个月的家用还没寄到,假如三两天之内要起程,恐怕盘缠会不够吧?”
“我们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够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时间不容人预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现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与来喜各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那船并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来喜再也不能浮上来了。她是由于空中的扫射丧的命或是做了龙宫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边只剩十几元,辗转到了从前曾在那工作过的岛上。沿途种种的艰困,笔墨难以描写。他是一个性格刚硬的人,那岛市是多年没到过的,从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着了,也不见得能帮助他多少。不说梧州去不了,连客栈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随着一班难民在西市的一条街边打地铺。在他身边睡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从那刚沦陷的大城一同逃出来的。在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小饭摊的主人认识,就写信到马尼拉去告诉他儿媳妇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笔钱来,由小饭摊转交。他与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也成立了一种互助的行动。妇人因为行李比较多些,孩子又小,走动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盘随时有被人占据的可能,所以他们互相照顾。雷老头每天上街吃饭之后,必要给她带些吃的回来。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着看守东西。
一天,无意中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痛苦。
“现在你住在什么地方?”黄这样问他。
“我老实说,住在西市的街边。”
“那还了得!”
“有什么法子呢?”
“搬到我那里去罢。”
“大家同是难民,我不应当无缘无故地教你多担负。”
黄很诚恳地说:“多两个人也不会费得到什么地步。我跟着你去搬罢。”说着就要叫车。雷阻止他说:“多谢,多谢盛意。我现在人口众多,若都搬了去,于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只有一个佣人吗?”
“我那来喜不见了。现在是另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是在路上遇见的。我们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顿好就离开她。”
“那还不容易吗?想法子把她送到难民营就是了。听说难民营的组织,现在正加紧进行着咧。”
他知道黄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听见他睡在街边,不能不说一两句友谊的话。但是黄却很诚恳,非要他去住不可,连说:“不象话,不象话!年纪这么大,不说你媳妇知道了难过,就是朋友也过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黄到他的露天客栈去。只推到难民营组织好,把那妇人送进去之后再说。黄硬把他拉到一个小茶馆去。一说起他的发明,老头子就告诉他那潜艇模型已随着来喜丧失了。他身边只剩下一大卷蓝图,和那一座铁鳃的模型。其余的东西都没有了。他逃难的时候,那蓝图和铁鳃的模型是归他拿,图是卷在小被褥里头,他两手只能拿两件东西。在路上还有人笑他逃难逃昏了,什么都不带,带了一个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里罢。”黄说。
“不必了罢,住家孩子多,万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远也不能再做一个了。”
“那倒不至于。我为你把它锁在箱里,岂不就成了吗?你老哥此后的行止,打算怎样呢?”
“我还是想到广西去。只等儿媳妇寄些路费来,快则一个月,最慢也不过两个月,总可以想法子从广州湾或别的比较安全的路去到罢。”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东西带走罢。”黄还是催着他。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住在对面海的一个亲戚家里。我们回头一同去。”
雷听见他也是住在别人家里,就断然回答说:“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东西放在自己身边,也不至于很累赘,反正几个星期的时间,一切都会就绪的。”
“但是你总得领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劝不过,只得同他出了茶馆,到西市来。他们经过那小饭摊,主人就嚷着:“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见你不在,教邮差带回去,他说明天再送来。”
雷听了几乎喜欢得跳起来。他对饭摊主人说了一声“多烦了”,回过脸来对黄说:“我家儿媳妇寄钱来了。我想这难关总可以过得去了。”
黄也庆贺他几句,不觉到了他所住的街边。他对黄说:“对不住,我的客厅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现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谈,请便罢。明天取钱之后,去拜望你。你的住址请开一个给我。”
黄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上地址交给他,说声“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饭摊去候着。果然邮差来到,取了他一张收据把信递给他。他拆开信一看,知道他儿媳妇给他汇了一笔到马尼拉的船费,还有办护照及其它需用的费用,都教他到汇通公司去取。他不愿到马尼拉去,不过总得先把需用的钱拿出来再说。到了汇通公司,管事的告诉他得先去照相办护照。他说,是他儿媳妇弄错了,他并不要到马尼拉去,要管事的把钱先交给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电报去问清楚不可。两方争持,弄得毫无结果,自然钱在人家手里,雷也无可如何,只得由他打电报去问。
从汇通公司出来,他就践约去找黄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诉他。黄也赞成他到马尼拉去。但他说,他的发明是他对国家的贡献,虽然目前大规模的潜艇用不着,将来总有一天要大量地应用;若不用来战斗,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运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锁失掉效力。他好像以为建造的问题是第二步,只要当局采纳他的,在河里建造小型的潜航艇试试,若能成功,心愿就满足了。材料的来源,他好像也没深深地考虑过。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国先定造一只普通的潜艇,回来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发明的鳃、游目等等,就可以了。
黄知道他有点戆气,也不再去劝他。谈了一回,他就告辞走了。
过一两天,他又到汇通公司去,管事人把应付的钱交给他,说:马尼拉回电来说,随他的意思办。他说到内地不需要很多钱,只收了五百元,其余都教汇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知道明天就有到广州湾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诉黄先生。两人同回到西市去检行李。在卷被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蓝图,有许多被撕碎了。心里又气又惊,一问才知道那妇人好几天以来,就用那些纸来给孩子们擦脏。他赶紧打开一看,还好,最里面的那几张铁鳃的图样,仍然好好的,只是外头几张比较不重要的总图被毁了。小木箱里的铁鳃模型还是完好,教他虽然不高兴,可也放心得过。
他对妇人说,他明天就要下船,因为许多事还要办,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栈里,给她五十元,又介绍黄先生给她,说钱是给她做本钱,经营一点小买卖;若是办不了,可以请黄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难民营去。妇人受了他的钱,直向他解释说,她以为那卷在被褥里的都是废纸,很对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泪,眼望着他同黄先生,带着那卷剩下的蓝图与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黄同他下船,他劝黄切不可久安于逃难生活。他说越逃,灾难越发随在后头;若回转过去,站住了,什么都可以抵挡得住。他觉得从演习逃难到实行逃难的无价值,现在就要从预备救难进到临场救难的工作,希望不久,黄也可以去。
船离港之后,黄直盼着得到他到广西的消息。过了好些日子,他才从一个赤坎来的人听说,有个老头子搭上两期的船,到埠下船时,失手把一个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来,也跳下去了。黄不觉滴了几行泪,想着那铁鱼的鳃,也许是不应当发明得太早,所以要潜在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