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追随本心:回荡世纪的剑桥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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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的惘惑(15)

但是,我想,图尔吉斯尔斯的眼泪毕竟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还远未实现理想而落下的。而在这个时代,实在是泛滥着太多“45度仰望星空”的哀怨与感叹了。我不会偏激地说,当代关于自怜的艺术业已发展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但是,这种现象的确难以尽数。这种自怜的本质是某种自满的痛苦,一种在比别人遭遇更多且更严重的问题而生发的优越感与众不同感,还有就是比他人更为敏感的性情。我还记得曾与一位几年前去世的老妇人见面的场景。她的一生遭遇了很多苦楚。我猜想,她选择去面对这些苦楚的方式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心智力量,让自己从中获得缓解。她无法去忘记或是摆脱那些悲伤的事情,所以她选择让自己为遭遇这些事情而感到骄傲。每当她听到别人讲述他们所遭遇的灾难时,她总是会说,这些与自己遇到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没有在忧郁的沼泽中闷闷不乐,而是很喜欢社交活动。而当看到别人都玩得开心时,她也感到很高兴。她不愿见别人落泪,否则她就会说,这一切勾起了她过往不快的经历。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位内心善良的女人。但我觉得,当她坐下来,向那些失去亲人的人写安慰信的时候,是她感到最为快乐的时候。这种流露出来的悲伤曾一度让我倍感困扰,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这样说没有半点犬儒的意味,而完全是出于坦率之心,这就是她转移自己悲伤的一种方式:她对生活中一些小的戏剧情节深感兴趣,正如别人从其他方面获得乐趣一般。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浪漫与有趣的人,被神秘与让人印象深刻的悲伤情感笼罩着。而她所察觉不到的,是那些遇见她的陌生者认为她的生活充满了悲哀,而圈子里的一些朋友觉得她有些让人厌烦,甚是怪异。

诚然,自怜是一种病态。一个深受自怜之苦的人,与身染其他让人不悦缺点的人一样,都是值得怜悯的。这有点像羞怯。嘲笑腼腆之人是没用的,告诉他们羞怯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过多地想到自己了,也是徒劳无益的。这种做法本身就是一种病。羞怯是让人不悦且阻碍人前进的顽疾,但是没人会想着故意去成为羞怯之人。而帮助羞怯之人的唯一途径,就是鼓励他们对外在事物产生兴趣,使用另一半沉睡的大脑。因为当我们获知更多关于心理或道德的知识的时候,就会发现,羞怯只不过是大脑分子的排列不当所致,意味着一些脑细胞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调动,让羞怯之人的举止不能像常人那般自然与自信。

其实,自怜就是人人皆有的虚荣心外露的表现而已。不论听到或见到什么,虚荣之人总是以己之长去与别人进行比较。一个对自己外貌虚荣的人,身处一群丑锉之人中间,内心甚是高兴;而要是某人不安地发现别人更英俊,就会觉得所谓帅气并不仰赖于外观的比例,而在于表情的丰富程度,然后为之沾沾自喜。所以,诸如此类,自怜之人总是拿别人的“穷丑矮锉”来与自己“高富帅”相比。要是他人的缺点比自己更明显,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的优越。

我想,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受此问题的困扰,虽然一旦男人患上这样的毛病,则是糟糕透顶的,因为男人往往比女人更为主动。我记得,一位年老的绅士在晚餐桌上总是乐于表现出让人悲伤的顺从行为。他帮桌上的其他人舀汤,但当别人给他端汤的时候,他却摆手说不需要。然后,桌上的一些女士们纷纷说一些安慰的话语,而这位绅士语气庄重地回答说,希望别人不要注意到自己,他没有吃晚饭的食欲,但他不想让自己的不安情绪影响别人。然后,众人纷纷哄他,最后他宣称为了大家就勉为其难,只好吃点饭。他极具风度地舀了一碗汤,最后声称这是一顿很丰盛的晚餐,因为他敏感的性情已经得到足够的奉承。

一般来说,男人要比女人更少患上这种“疾病”。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男人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必须要走出社会,与人交往,这样就没有精力过分去关注自己了。但是寂寞的女人或是家庭主妇们,来访者少,也没什么外在的兴趣,除了忙活三餐之外,就没什么家务活可干,因此有很多时间来感伤一些事情,就容易陷入这种自怜的思想之中。这种自怜的情绪特别容易出现在丧亲之痛的时候,真正的情感让生者对逝者产生一种错误的忠诚感,而那被拉长的悲伤感似乎是忠贞之爱的最好证明。正如查尔斯·金斯利夫人曾庄重地对一位朋友说:“每当我发现自己过分想念查尔斯的时候,我就去阅读最感伤的小说。心是要去爱的,而不是为了破碎而存在的。”这的确是一句真实而又勇敢的话呵!

但即便人们曾意识到这种过分敏感其实一种病,要想根治又是何其困难啊!要是人们不打算去获得一些治愈的疗法,那么进行探讨也是无益的。在上述这种情形下,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千方百计地找寻一个外在的兴趣,或至少是一份责任。若是某人去从事一份职责明确的工作,一份与他人打交道的工作,让自己不要总是沉湎于个人的幻想之中,那么,这种疾病可能就会得到遏制或是根除。当然,这是一种解决方法,虽然通常是比较痛苦的方法。沉迷于悲伤之中不能自拔的人总是觉得,别人应该给他们足够的空间,此时的他们并没有能力去足够面对一些事情,应该让他们暂时缓一缓。但是,让他们去尝试一下吧!比如,让一个女人去从事一份职责明确的工作,当然这份工作越适合肯定越好!即便这可能会让某些人感到不安,也没关系。在每一小村落里,也都有一些人需要去照看与安慰的。通过投身这些工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有了拓展与扩充的神奇力量,如星星之火,慢慢燎原。因此,生活慢慢就变得更加亲切,更加喜人。即使事情并不如此发展,但在完成某件事情或是实现某个项目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乐趣的。

当然,那些真正深陷痛苦之中的人,是不必匆忙地从中抽离的。但正如每个医生都深知,当某种压力减弱或是伤口愈合之后,当事者却仍会沉浸在无力的习惯之中,觉得自己还是无法去做任何事情。某天,有人告诉我一个关于某位年长大主教的有趣故事。大主教陷入了忧郁之中,导致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每天,他坐下来尝试写作与阅读,但总是不经意地陷入忧郁的思绪。数月过去了,他的医生从一些显而易见的状况察觉出,他其实已经完全从忧郁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但却无法唤醒他沉睡的心灵。一天早上,有人说另一位常驻的大主教突然生病了,没人来主持仪式了。这位老人马上从椅子上起来说:“我想我能行。”于是,他穿上白色的袈裟,就出去了。让人惊讶的是,他完全享受主持仪式这一过程。从那时起,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康与活力了。

这个例子证明了基督科学的内涵,即我们多数人都能忍受比自身想象更多的苦难或是去做更多的事情。而让自己摆脱精神恐惧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让自己动起来,消灭负面的情绪。那么,十有八九,最终被消灭的,就是精神上那些臆想的恐惧。

深陷自怜之中并不可怕,心灰意冷才是致命的。这两者的出现都是因为心灵的组织框架出现了问题。出现这两种情形的共同错误,是我们任由它们的宰割,使自己无能起来。而要想让许多人从自怜的泥潭中摆脱出来,就要让他们意识到,自怜会表现出多么丑陋与难堪的一面,让人倍感寂寥。心灵痛苦之时,展现出内心悲剧的情感,这是让人印象极为深刻的。但是,人不能因此而备受困扰。志得意满地彰显自己矫情的悲伤,这在道德层面上极为恶心的。正如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地重复嗤鼻这种行为。有时,也许这种嗤鼻行为是可以谅解的,但是这只会让人深感烦恼,而不会产生任何怜悯之心。耶稣基督劝诫我们,那些想在公众场合展现自己祈祷的人,最好还是回家,关上门,自己慢慢进行吧。同样的道理也是适用于发自内心的悲伤,而难以自拔的悲伤更是如此。当然,很少有人会觉得自己阅世无数,心境淡然,觉得这是一个纯然美好与舒适的世界。但沉湎于自怜之中,人其实是削弱而非增强自身的忍受能力。一个世纪前,妇女们在公众场合下尽量地晕倒,这还是一种时尚呢;而那种不时晕倒的能力更是一种让人骄傲的资本。后来有些人坦言,显然,要照顾一些时刻晕倒的妇女,直到她们恢复清醒,这实在是太烦人了,所以后来这种流行的风尚就慢慢作古了。沉湎于自怜,不仅是对勇气的有害克制,而且也是对这个美好、有趣以及让人兴奋的大千世界的一种侮辱。倘若生命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必然意味着,我们拥有获得一些人生阅历的机会,可走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旅途。而我们若是呆坐在路边,双手捂脸,啜泣摇头,只是为别人的朝圣之旅感到兴奋、激动与共鸣的话,那我们可能就已经落下太远了。最后,当我们整理好衣装,抹静一把脸,发现别人已经早已不见踪影了,只能在黄昏时分,迈着无助而又羞辱的脚步,慢慢跟随。而我们原本应该与他们并肩同行,享受旅途中真挚谈话与分享美好愿景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