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往事,坦白地说我无法回忆起我和曼德琳是如何相见的。她是一位艺术家,才华横溢,对鲜明的色彩有独到的品位。她谈吐风趣,和我有相似的幽默。有一个夏季我们曾一块儿在密歇根工作。那时我是一个音乐夏令营的领队,而她那会儿正同一位队员约会。我还记得她会在下班时来见那个小伙子,我就是在这时见到她的。为了让这个年轻人跟女孩子相处时有一些长进,我还同曼德琳搭讪以便让他效仿。他们两个人甚至还参加了我和朱莉的婚礼。我坦言我不记得她是从何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并在我心中保有一席之地,但这绝对是在多年之前,甚至可能比我遇见朱莉还早。
我和曼德琳称得上是朋友,那类来往并不频繁的朋友。我们会偶尔收到对方的电子邮件,接着一连几个月音信全无,仅在一起随机事件勾起了对彼此的回忆时才会出人意料地联系对方。我前一次跟她对话还是在好些年前。那是某个1月,她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告诉我她现在住在巴尔的摩,是一家艺术博物馆的副馆长。她正随同一个展会出行,这个展会在短暂的行程中会经过东海岸的一些地区,届时她会在纽黑文待上几天。她邀请我们前去观看展览。
我和朱莉带着舒勒前去参观展览。即便我俩之间的关系有多紧张,我们依然度过了一段称得上快乐的时光。但即便如此,整夜我的目光依然情不自禁地被曼德琳吸引。她比我年轻,年轻将近10岁。眼前的她已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曼德琳。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掠过:鉴于我和朱莉目前陷入的僵局,可能最佳的方案是曼德琳明天就离开纽黑文。
接着,也许是上天的刻意安排,那个夜晚东海岸遭遇了一场暴风雪。
次日,曼德琳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博物馆的员工将被困在纽黑文至少一天。“我无所事事,”她说,“带我去看电影怎么样?”
“你最好说不。说不,说不,说不,老天,她太美了。说不,你这笨蛋,说不,不……”我在内心挣扎。
但我还是脱口而出,“没问题。我一小时后来接你。”
这就是整桩事的起源。随后,我发现自己同这位有着沉鱼落雁之容的女人一同坐在漆黑的影院中。有一阵子,我甚至觉得她的肩膀在向我靠来。我猜想这一举动是否跟我想的不谋而合。我不由自主地向她靠去,看她是否会抽身而去。我转头跟她谈论电影,突然吻了她的双唇。曲终人散时,我和她坐在汽车中,飘落的雪花盖住了我们的挡风玻璃。我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咆哮,它可以洞见未来,但对事态的发展嗤之以鼻。这一声音逐渐在我的耳畔减弱,直至眼前仅有曼德琳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现实。我重新感到我并不是只身一人孤军奋战。至少在这一刻,我并不只是一个无助的旁观者,因舒勒的缄默和朱莉的不快而束手无策。
那一刻尤为重要。我或许是一个浑球儿丈夫,但却不是一个悲剧的父亲。在那一刻我不是。
这样的时刻一次又一次地重演,直到有一天朱莉需要有人在身边,而我却不在纽黑文,于是她找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我,不管从哪方面来说。
我无法告诉你为何这样的事会发生。我只能说我越发觉得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失败,就越想逃离应尽的义务。我也能告诉你,生活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已消耗了我和朱莉如此多的精力,以至于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照料舒勒上而忽略了彼此,并且我们对这个事实已习以为常。我甚至能如你所愿地承认曼德琳很迷人,而我是一个混账。关键是虽然我能说出这些话,但对事情的前因后果依然存有疑惑。
我也无法告诉你曼德琳是从何时开始变卦的。她曾说过很多有关在一起或是离开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的话。随后,我也不知道具体从何时开始,她不再谈论未来。我没有及时在意,这也是为何在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时,我目瞪口呆了。
我想我得感谢曼德琳的酒后真言。我花了5个小时开车从纽黑文到巴尔的摩。到达时,她正在客厅喝酒。她似乎已忘了我们的约定。很显然她出事了。但我从没想过事发的缘由是她一旦喝酒就对料理生活手足无措。
我到达时,她已经醉了。她无法掩饰自己已有了新欢。
电话铃声响起,她没看一眼来者的号码就拿起话筒,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人打电话时我也在房间。他极有可能问了她这一天过得如何,她回答说,“糟糕透了,因为没见到你。”随后她抬起头,意识到这话被我听到了。我想这就是纵酒惹的祸。她没有立刻向我招供。直到我坐到车上时,她才告诉我跟这个人相识的全部过程。他们曾一起在博物馆工作,曾为置办一场特殊的展览加班到深夜。之后他为她按摩酸痛的肩膀,接着两个人之间发生了其他事,其他失控危险的事,同一年前在纽黑文的那个雪夜相差无几。
对,命运是一支回飞镖。它转身飞回时,会令人感到刺痛。
回忆往昔,我此刻已能看清那时萦绕我的那团阴云并不是曼德琳,并不全是。我爱过她吗?我可以闪烁其词地说,那时我以为我爱着她,但时间让我看清那不是真爱。但事实是我爱过她,虽然我从未刻意为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试着与她保持情感上的距离。且不论愚蠢地坠入爱河,沦为一个出轨的丈夫就已糟糕透顶了。或是世界混沌无序,我们的内心智力低下。是的,我爱过曼德琳。虽然我罪有应得,但她的背叛还是深深地伤透了我。
然而我的失职远非如此。还有其他我逃离了一年的职责。
对舒勒而言,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我最后一次离开巴尔的摩,在万籁俱寂的夜晚驱车一路向北。这时我压抑了几个月的心声开始疾呼。舒勒没有好转,没人知道原因。我在怀念一些东西。她需要一个父亲,一个能够给予她帮助、能发现问题并像个父亲那样修缮完备的人。我就像一个被海浪淹没的游泳者,但令我沉溺的不是我作为一位丈夫的失败。
而是我作为一位父亲的失败。
我深信,如果有选择,一位早已离世的父亲对舒勒而言最终会更好。她可以想象这位父亲的优点,并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去丰富。而一个失败的父亲,尽管活着,他的所有缺点和不足将会暴露无遗。比起这样的父亲,一位鬼爸爸毫无疑问绝对胜出。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人理解我的这一想法。对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来说,这样的念头荒诞不经。但对一个内心压抑的人而言,这是世界上最合情合理的想法了。
凌晨3点,我驾车穿越德拉华纪念桥。我在跨距最高点距地面175英尺处停了下来。我的车是纪念桥或者说高速公路上前后几英里内的唯一一辆。那时我逻辑分明地想着鬼爸爸的事。等我打开昏黄的前照灯,迈出车子的一刻,这一想法依然合情合理。
我年轻时曾患过抑郁症。我清楚我犯病的概率很高。我的母亲以及我母亲的母亲也是如此。我的祖母在我出生前自杀了。她驾着飞驰的汽车撞进了车库。我十分熟悉我耳畔的那个声音。它如此令人信服地描绘了一幅有关鬼爸爸的图画,以至于我从未缓过神来细想一下它的真实性。
直到一个浓云遮月的夜晚,我站在桥上,望着桥下黑黢黢的流水,才意识到我的抑郁已令我陷入了何种田地。
我不想虚张声势地营造戏剧情节。我没有停下车迈出车门,那样的话我可能将一头栽到深渊中。自从1951年德拉华纪念桥对公众开放以来,已有142人跳桥身亡。我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将我的大众停在桥上,迈出车门。就在这之前两个月,一位男士在此结束了生命。我想我从没有真正想过去效仿他们。
我缓步走到桥边,小心翼翼地窥视下方漆黑的流水,并不是因为我想跳桥自尽,而是因为我需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想跳。我站在那里,任时光流逝。我意识到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的痕迹,汽车警示灯的时开时闭和大桥自身冷不丁发出的咯吱声。我注意到了桥上的灭火器,它们被按照一定的距离均匀地放置在桥上。结实的缆绳向外延伸,直至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我将一只脚放在一条水平的缆绳上,想象我跳下的那一刻。耳边的空气呼啸而过,触水的瞬间,水面像混凝土一样坚硬、致命。我想象着我的汽车停在那儿,警示灯忽明忽暗,像是寄托着哀思。车子以它费解的存在状态等待着某人去揭开我的故事。
更多的,我想到了舒勒。一个鬼爸爸和一个失败的爸爸,究竟哪个更适合她。我知道对于这个问题我早已有了答案。我只是需要直面它,想个透彻。
我钻进车,踩下油门。黎明破晓时,我抵达了纽黑文。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切都感觉变了。很显然没有变得更好,但是变得不同了。
几天后,朱莉搬出了家。
是,我不是开心果。和我一起生活不会总是快乐无忧。而那时我的抑郁已严重到几近将我压垮的地步。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深信如果我成为一段回忆,朱莉和舒勒都会过得更好。我站在桥上的那一刻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虽然那并不是卡普拉式“我要活下去!”的瞬间觉悟,但至少我选择了改天再作决断。
面对我的失落,朱莉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相关经历。回到家我告诉她在桥上发生的事。我说比起一个活着的失败者,以一个已故父亲的身份活在女儿的记忆中可能会更好。但她只是无法跳出自身所陷的泥淖去首先解决我的问题。因此,她作出了两个决定,两个对她而言都十分艰难的决定。
她决定搬出家住一阵子。
并且她决定将舒勒留给我照顾。
第二个决定在表面看来似乎不可理喻,但现在回想起来我想我能够理解。朱莉将舒勒留给我照顾的部分原因仅仅是出于疲倦。照顾女儿,为女儿担心已对她产生了严重的影响。每一次检测连同舒勒在成长上的每一次滞后都令朱莉感到同我一样的失望。一旦她最终感到疲倦,就不得不全身隐退。
几年后,朱莉告诉我她将舒勒留给我的另外一个原因。她清楚我和舒勒需要彼此。而她那时无力应对一个神秘的舒勒,但凭借直觉她感到我是一个需要在外界寻找精神支柱的人,因此会守在舒勒身旁。最重要的是,舒勒对我而言不可或缺。简单概括,我需要舒勒,需要只有她能带给我的无条件的爱。朱莉帮不上我,但舒勒可以,这一点朱莉心里清楚。
她是对的。现在这么说似乎有些奇怪,但朱莉搬出家,将舒勒留给我照顾的决定却是上天给我的一份礼物。我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即使你情绪失落,你还是得养家糊口。
你的孩子仍然得吃喝拉撒,得玩耍。她依然需要你给她准备好三餐,给她洗衣服,给她买供她发挥想象力朝夕相伴的玩具伙伴。所有这些我都给了她,以及她需要的其他东西。耶鲁会给自己的员工一份福利,我借此去见了一位心理顾问。虽然确切地说她没有帮上我什么忙(她建议我开始信仰宗教),但仅仅是跟她聊天这一行为让我感到找回了方向,重新看到了希望。我没有感到如释重负,还没有,但我明白了即使悲伤沉重地向你压来,你依然需要过好生活。
通过照顾我的小女儿,我又感到恢复了活力。
“你知道吗?”我只身一人度过了几个夜晚,当我们一起在客厅吃烘烤的奶酪三明治,看一部有关恐龙的电影时,我对舒勒说,“情况并不那么糟糕。我们能挺过来,不是吗?”她短暂地看了我一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重新被荧屏上史前怪兽的举止吸引过去了。
快到周末时,朱莉打来电话,问她是否可以见一面舒勒。从她的声音中我可以察觉出她受到的伤害。我提议如果她愿意可以整个周末把舒勒接过去。
朱莉接走舒勒后,我一言不发地干坐了约有半小时,随后我打电话给曼德琳。她一直在追问我们是否可以见面。上一次相见后她惶恐不安。我想在内心深处她已知道我俩就此结束。她想约我,或者是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或者是她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显然我也是。谈过话后,我就跳上了开往纽约的火车。
我和曼德琳在曼哈顿度过了这一天。我们安静地漫步街头,手牵着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都会柳暗花明。我俩在一家奢侈的餐厅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随后又步行了一阵子。过往的街道名连我们自己也没见过,但我们还是想在这一刻继续驻足。
一到达纽约的中央车站,我就立马坐上火车。这时,曼德琳意气用事地跟我搭上了同一趟前往纽黑文的列车。她来到我此刻空无一人的家中。第二天早上,我开车送她到车站。我搂住她,过了很久才松手。随后,我和她道了吻别。我望着她沿着漫长的过道走到火车的月台上。我的内心恰似被划了一道口子,但我强忍住疼痛。我清楚地知道我再也不会和她相见。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那天晚些时候,朱莉带着舒勒回到家。她再也没有离开。朱莉走了一星期零一天。
我想说,在这一幕中,我们声泪俱下,重重困惑都豁然消逝。真相也因此更为明朗。这周内我们领悟到了一点,我们两个人没有谁能离开舒勒,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到达水火不容的地步。朱莉和约翰聊了天,一致认同他俩的友谊胜过两人间之后所发生的事,但他们从未对此彻底既往不咎。两个人就此告一段落。过了一阵子,我也给曼德琳打了电话。在电话中她告诉我她怀孕了,但孩子不是我的。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林林总总地得知孩子的父亲离开了曼德琳,而她在独自一人抚育幼小女儿的过程中也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