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心里原存着一段心事,如今被湘云这么一说,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红了脸,不说话了。宝玉见宝钗和湘云只顾着自己打闹,并不理他,心中烦闷,又见探春冷冷看着宝钗,似有不悦之色,便忙让袭人将自己带来的玩意放在桌上,因又笑向探春道:“三妹妹,前儿个我出去,你说我带给你的那糖人儿好玩,今儿个我又给带回了一些玩意儿,三妹妹看可有合心意,只管拿去便是了。”
探春走过去,往桌子上瞧了一眼,因见那竹子编的那些个小凳子小椅子,小巧玲珑,煞是可爱,便拿在手中玩耍,笑道:“这个有趣!”宝玉听了,便献宝道:“这个原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柳五爷编的呢,据说许多贵胄子弟都喜欢买他那儿的小东西,只是那柳五爷却也怪得很,每个人都只肯编五个,多了的他就不编了,本来我还想让他多多编上几个的。”
探春听了,只点点头,因又见宝玉脚上穿着一双葱黄色缎面鞋,不觉问道:“我前儿个给你做的那双绿色的怎么没见你穿过?”
宝玉笑道:“你提起那双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个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忒昏愦的不像样儿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她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宝钗这话刚说完,探春便冷了脸,撂下东西自出去了。宝玉湘云见状,只觉得莫名其妙。惜春性子清冷,却也不管她,迎春见了,自然知道探春和宝钗之间的那场官司,因出来打圆场道:“三妹妹心气儿高,想必见了宝妹妹,就想起前不久选秀失利的事儿来了,也罢,我且去劝劝她去。”言罢,便也跟着出去了。
湘云性子直爽,因道:“宝姐姐和二姐姐也被涮回来了,怎么不见她二人生气,三姐姐也是的,未免太较真儿了一些。”宝钗听了湘云的话,不觉脸色胀红,声称自己略感不适,便也就离开了。
探春回自己的屋子时,经过流芳苑,听到两丫鬟在说话,细细一听,却是宝玉屋子里的两个丫鬟叫小红和坠儿的。
只听坠儿道:“小红姐姐,我才去琏二奶奶屋子送东西时,听平儿姐姐说的,似是三姑娘三年后还可再参加选秀呢,只二姑娘和宝姐姐却因什么逾岁的,就参加不得了,可是真的?”小红听了,不由得笑道:“这些个东西,你问我,我却也不懂呢!想来也只老太太、太太还有琏二奶奶她们知道呢。”坠儿听了,道:“我曾听宝二爷身边的那个焙茗说,那三姑娘若不是庶出的,只怕比那元格格还要出挑呢,只可惜是‘老鸹窝里出凤凰’,因此竟落得比宝姑娘都不如了,真不知道赵姨娘那种人怎么就养出三姑娘这般的人物来呢。”小红听了,便忙捂住那坠儿的嘴,道:“你不要命了!三姑娘虽说是庶出的,可老太太、太太可疼得紧呢。再说了,士农工商,三姑娘虽说是庶出,到底也是侯门公府的小姐,如何能是宝姑娘一商贾之女能比的?以后万不要胡说了。”坠儿听了,忙点了点头。
探春听到了这里,只恨得差点把自己的手给掐出血来,这时却见迎春走了过来,对自己道:“三妹妹,有些事儿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了,人是挣不过命的,顺其自然或可好些。”探春听了,只把头转了过去,道:“我偏不信命!”言罢,便自离开了。迎春见状,只得叹了口气,又见宝钗往这边来,便也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探春回到自己屋子里,只趴在被子上大哭了一场,侍书不知缘由,也无从劝慰,只得任由探春哭去,偏这时候,赵姨娘往探春这边来了。
赵姨娘见了探春在哭,心中也觉心酸,因劝道:“姑娘不必再哭了,选秀失利原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再说了,那宫中原也非什么好去处,姑娘何苦要陷在那里!”探春听了,便道:“宫中有何不好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若是诞下皇子阿哥,就算将来当不上皇上,也能封了做郡王亲王,到那时,岂不强似在这府中受那什么庶出之苦!”
赵姨娘听了,便道:“姑娘书读得比我多,又是能作诗作词的,想来也比我明白‘宁为穷人妻,不为贵人妾’的道理。那宫中虽说是天下第一温柔富贵乡,可是要知道皇上后宫嫔妃三千,要争得一席之地,何其之难!再说了,那宠不宠是皇上一句话,爱不爱也是皇上一句话,皇上一句话可定人生死,稍有差池,那便是脑袋搬家的大事,又何苦非要在那种地方终其一生?倒不如找个普通人家和和乐乐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