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
原先是一块稻田。有一天,一堵围墙把这块稻田四面八方圈了起来,于是,它就成了工地。这个过程异常简单,我每次从围墙外走过,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村头看到的情景:一条公狗,翘起一只脚,绕着一块草皮尿一圈,把草皮变成它的情欲范围。
当这块地是稻田的时候,稻田的边沿是田埂。田埂都不很规则,它依顺地势的起伏,就像小孩子在纸上信手画的线条。但是田埂的线条却能与水和谐地配搭在一起,保持田里水的平衡。围墙不这样,围墙用的是标杆,拉的是直线,切的是方块,围墙对方块以外的那些边角余料不屑一顾。
围墙是工地的一个界限。狗依靠尿浓烈的气息、牙齿、唾沫和吠声发挥界限的作用,围墙凭借砖石高、厚、冷、坚硬这些质地显露它的威严。当围墙把某条通路拦腰斩断后,原先从这条路通过的人就只能顺着围墙绕一个大圈。
一旦围墙被竖立起来,它一般不会仅仅充当界限的作用。大幅大幅的广告画,一张挨一张把围墙精致地包裹起来,像包一块巧克力糖。广告画上用了很多镀金的词语、纷繁的线条和眩目的光影,电梯公寓、草坪、超市、休闲广场,幸福写满每个人的脸,情人挽着情人的手,巧克力醉人的香气撩拨着从围墙外走过的每个人的神经。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围墙里面非常安静。曾经它会随着季节的推移变换自己,蓄水了,耕田了,插秧了,它的呼吸和天地的呼吸血脉贯通。但是,一堵围墙立起来,它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它不知道接下来它将面临怎么的命运。就像一群朝臣等待一位新的君王的临朝,而那君王却又迟迟不来。那位君王什么时候来?会来吗?他来会做些什么?
每天,我都要绕着那堵围墙走两次。透过门口缝隙,我看见里面的荒草已经长得很高,它们铁青着脸,伸着脖子东张西望。两只蝴蝶,在荒草上飞来飞去。它们似乎想飞出来。钱钟书先生说,围墙里面的都想逃到围墙外面来。但是围墙太高,几次碰壁之后,蝴蝶只好屈从于既定的规则。
围墙一天天改变着它的作用。小孩子在上面画他们想象中的房屋,小青年把他们内心的欲望泄在广告画的大街上,画中美女们的大腿,贴满了专治性病梅毒的宣传单,高楼的顶端,立起一组黑体的、暗箱的“办证”电话号码……
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在围墙里割草。那是个老太婆,我曾看见过她在这块地里插秧。当她的稻田被围墙圈起来以后,她搬到了远处的农安区,不再养猪,放牛,她过上了城市人没有土地的生活。我愣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割那些草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翻进围墙里面去的?围墙密闭得很好,难道她会飞?或者那里原本就没有人,是我看花眼了?我抬起手揉我的眼睛,我感到我的眼睛越揉越模糊……
挖掘机
一台挖掘机开进了工地。
当工地里的草们等得差不多要得到他们最终谜底——“死亡”的时候,一台挖掘机开了进来。这是草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工具,它们的家族记忆中只有镰刀、锄头以及野火那样的记载,没有这个庞大的家伙。作为杂草,它们已经炼就了对付镰刀、锄头以及野火的办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是它们的启蒙读物,它们靠这些读物延续它们的民族和王国,一直到现在。
可是现在过来的却是这么个大个人。这大个子简直是头怪物,它没有脚,在齐腰的地方装了两圈履带;一支独臂,巴掌大得出奇;胸膛在最上方,里面装的不是心,而是一个人。草们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曾经用镰刀、锄头以及野火给它们的民族带来灾难的家伙!他从哪里弄来这个大东西?他要怎样使用这个大东西?
——以上其实不是杂草的思维,而是我的思维。当第一台挖掘机终于开进工地的时候,我站在围墙外对着那些杂草发愣。那天我的本意是要对着水稻发愣的,但是水稻早已绝迹,我只好去瞅杂草。我对杂草的感情一向挺复杂,我希望那块土地只生长蓬勃的水稻,而不是杂草。但是在没有水稻的日子,我只能把自己的思维和杂草靠在一起。
一台挖掘机开进工地,它巨大的铁臂抓起泥土往后扬。泥土是黑色的,松软的,潮湿的,充满腐殖质的。但是泥土的这些品质对工地一点作用也没有,相反,它们成了累赘。工地需要的是坚硬、光滑、刚直、尖锐。就像当年农人为了庄稼把杂草流放到远远的田埂上一样,挖掘机把泥土翻起来,把它的肥沃、潮湿、松软晾晒在阳光下,把态浓意远炼成一把坚硬的骨头。我知道,农人在和杂草斗争的时候,他们最终让杂草流传了下来。那么,工地能把土地的肥沃品质保存下来吗?
挖掘机是城市的镰刀、锄头以及野火。它把土地挖出一个一个大坑,它在坑里种上钢筋、砖石和混泥土,一个月,三个月或者一年,漂亮的住宅小区、气派的星级酒店、超市、道路、霓虹灯,这些东西就一群接一群生长起来。它们的生长与季节毫无关系,与气候毫无关系,与土地的墒情毫无关系,它们的繁殖能力十分强大,并且不会凋谢。三个月前,一口绿油油的稻风曾呛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三个月后,我被一块大玻璃压扁了脸。
挖掘机伸开钢铁的手臂,拉直,又曲拢。我听到它钢铁的骨节啪啪地响。它钢铁的手指伸向泥土,它没有费任何一点力气就插进泥土柔软的肌肤里。就像我把手伸进水里一样。那一年我在九寨沟看到那汪碧水,我试了很多次都没胆量把手伸进去。我不知道挖掘机在面对一片肥沃的土地时,它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过一丝犹豫。那个开挖掘机的小伙子,他的嘴角叼着一只烟。一年以前,他曾躬在这块田里插秧,现在,他坐在高高的机器胸膛里,他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一个恐怖的怪物。他对他的工作很满意,他熟练地摇着操纵杆,钢手抓起肥沃的泥土,往后扬,就像丢掉一件穿旧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