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是放的磁带,他对一对口唇而已!孩子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我听同学们说假唱,原来假唱就是这样的啊!对,孩子的认同让小秘书来劲儿了,和那些歌星比较,这个乞丐更可恶!歌星即便在台上假唱,假唱之前,他们还得在录音棚里录一遍的,而这个乞丐,他完全是盗用别人的歌声,不劳而获!小秘书发现这是个教育孩子的好机会,他又补充道,你明白了吧,这就是不劳而获,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下场!你要是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也会和他一样,只能靠乞讨为生!孩子终于明白了,他为了和乞讨者划清界限,走过乞讨者身边时,他还狠狠地冲乞讨者啐了一口,大声喊道,骗子,呸!
一晃十多年又过去了。其实在小秘书看来,十多年是相当漫长的,因为他在机关里熬得太辛苦了!感觉时间迅即,是他再一次看到街上那卖唱的乞讨者。不过这时候,小秘书已经不是小秘书,他升迁了,做了个小官,管了很多事情,城市的街道就是他的管辖范围。不过,虽然如此,他似乎更不关心街上的事。平常他也坐在车上从街道穿来穿去,但一般情况下都是坐在后排闭目养神的。做小秘书的时候他很忙,当官了他还是忙,更忙,坐在车上就是他休息的时间。
如果不是有个大人物到这个城市来视察,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再注意到那个乞讨者。既然是大人物来,那可马虎不得,一定得认真接待,决不能出丝毫纰漏。这是一件政治任务,与个人的政治生命挂钩,出了纰漏,是要摘官帽子的!作为这次接待的形象工程,小官员成了首当其冲的责任人。因为大人物首先就是要从街上穿过的。如果大人物并不闭目养神,而把眼睛转向窗外,看到了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物,皱了皱眉头,那么,他的官椅可能就要发生地震了。
小官员不敢怠慢。他立即组织开会,发动了一场消灭“三乱”的歼灭战。发文件,发传单,电视、报纸、彩车、锣鼓,平面铺展,立体宣传。责任层层落实,机关下达街道办,街道办下达社区,社区下达户主,户主下达每个人。警局、武警中队、民兵连、学校、卫生院、妇联、残联,各组织各协会各部门都行动起来,门前三包,院内四治,不留死角,不存隐患。那些天,所有的街道都流淌着洗衣粉的泡沫,所有的房间里都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除了清洗,还要粉刷,临街的房屋外墙都刷成统一的色调和图案。三轮车、摩托车、小商小贩都藏到家里,街上只能让小车通过。
那些满街乱晃,睡在地上伸手讨钱的乞丐,更不能让他们呆在街上。但是,麻烦的是,乞丐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都有人管,社区、协会、团体,每个人都可能有很多部门在管。乞丐不同,乞丐要么是精神病患者,要么是孤老弱残,没人管,不好管,大家都怕管。以前小官员听到过这样的报告,说在街上晃荡的乞丐中,有一些女精神病患者经常怀孕,有的甚至把孩子生下来了,问他怎么办?他想了个办法,让医院把所有在街上晃悠的女乞丐通通拉去,一律做了绝育手术。大家都夸他这办法高明!以前涉及一连串的问题:女精神病患者被强奸的问题、生下的孩子的抚养问题、医疗费用问题,现在,所有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
对付这些乞丐,他也想了一个办法,和其他城市协商,用车把乞丐们运到那城市去,等大人物走后,再运回来。不过他谈了几个城市,都没有接收的下家——谁愿意接这个包袱啊!大人物来视察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没办法,他只得发布个命令,把所有的乞讨者运出去,倒在郊外。即便这些乞讨者再爬回来,从时间来看,大人物也已经视察过了。
小官员便是在这时候重新见到那卖唱的乞讨者的。他接到报告说,在把乞丐们抓起来,运到郊外的时候,所有的乞丐都很配合,最多挣扎一会儿,也就安静了。独有那个卖唱的乞讨者,他不走。他还说他不是乞丐,他是艺术家,他靠卖艺吃饭,有正当的职业,不能把他和其他乞丐一同对待!他们大笑着告诉他这件有趣的事情,这让他产生了要见一见那乞讨者的想法。他认出来,这正是他多次见过的那个乞讨者。还是那样蓬乱的脏兮兮的头发、肿大的裸露的膝盖,破旧的音箱、邹巴巴的瓷碗。这时候他听到了乞讨者的歌声,尽管街上充斥着从各个商场酒店飘出来各种声响,尽管四周围着一大群政府官员及警察,但是乞讨者却自顾地唱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而且他的歌声还真的很好听,饱满,圆润,绵长,底气十足。所有人似乎都被他的歌声吸引住了,全都埋着头,默不作声。
小官员突然就有些恍惚,一下想到了他读小学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做秘书的时候,这些细节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连那个乞讨者都还是小时候见到的样子。难道这几十年来时间并没有走,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所有的记忆都是梦中发生的,是不真实的?虚幻的?他想象的?他抓了抓头皮,他发现他抓下了几根花白的白发。这几根头发让他猛然清醒过来,不是做梦,这日子确实是急速地流过了,头上都生满白发了啊!时不待我啊,要不继续往上升迁,再过几年,可能就退居二线了!小官员一昂头,大手一挥,冲随行的人大声喊道,乞丐就是乞丐,什么艺术家,骗人的把戏!不用说废话了,给我弄起走!
有个小老头坐在街边的矮凳上。他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目不转睛盯着一个卖唱的乞讨者从街的那边慢慢挪过来。这又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个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管辖城市街道的小官员。不过他早就不是官了。他当官不久,就因为经济问题还有包养二奶等问题犯了事,进了监狱,在监狱里蹲了许多年。进监狱的时候,他贪污下来的那些家产全部都被没收了,老婆也因为他背着她包二奶,一气之下和他离了婚。他的孩子受不了同学的嘲笑,一个人离家出走,不知哪儿去了,直到现在也没个回音。等他从监狱回来的时候,房屋无一间,亲人无一个,自己成了个孤绝老人。政府见他实在无立锥之地,念他曾经是官员,为革命事业做出过贡献,便在街上给他租了间小屋供他栖身,又发了些救济粮,确保他三餐不饿。
每天,小老头就从那间四壁雪白的房间出来,戳条板凳坐在街边的老榕树下,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发呆,或者两手空空地靠在榕树上睡觉。一直坐到午夜,街上只剩下一阵接一阵的冷风的时候,他才回去。他不和谁说话,当然,别人也不和他说话。起初,来来往往的人都会转到他身后,对他指指点点,撅着嘴笑。后来,大家都习惯了,连议论都懒得了。从他身边走过,就像他是一颗糟树桩一样。偶尔还会有小孩问他母亲,妈妈,这个老爷爷是乞丐吗?他母亲见小老头身边并没有破碗,说,不是的。那他是谁呢?为什么整天都摊着手坐在这里呢?他母亲拉了拉他,快走吧,谁知道呢!
小老头呢,他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整天都是一个姿势,佝偻着身子,摊着手,靠着榕树,发呆。除非那乞讨者推着音箱撑着滑板从街那边转过来。那时候,我们会发现小老头挺一挺腰身,随着乞讨者音乐的节奏,轻轻地晃动着脑袋,有时候还会顺着乞讨者的歌声轻轻唱起来。他的眼中露出活动的神采,双手回握成拳,他满头银丝在风中轻轻颤抖,他的腰身几乎能立起来了。一直到乞讨者穿过街面,在转弯处消失,他才又回到原来的姿势。
不过,自始至终,没人驻足听他唱,也没人往他的怀里丢一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