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伊莎朵拉·邓肯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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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的爱情苏醒了(2)

“是的,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我的梦想,你就是我的圣克莱瑞。”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他的第二本书,是关于圣弗朗西斯的。托德像其他伟大的艺术家一样,会沉浸自己作品的世界里。在那时,他把自己当成了圣弗朗西斯,而把我想象成了圣克莱瑞。

我拉着他的手,慢慢走进屋。他像梦游一般,用朝圣般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我。我回头望向他,突然感到一阵兴奋,眼前霞光万丈,仿佛要和他一起飞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奇妙感受啊,它使我整个身心都散发光芒,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传遍全身。就是那瞬间的对视(我也知道究竟多久),令我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极度幸福中倒在他的怀里。当我醒来时,他那漂亮的眼睛还在凝视着我。他轻轻地吟诵着诗句:

我已深陷其中,

我已深陷其中!

我再次飘飘欲仙。托德俯身吻我的眼和额头,但这绝不是世俗间的情欲之吻。虽然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即便是那天晚上一直到我们第二天分开,还有以后的每一天晚上托德来我的别墅,他从未对我有过任何非分之举。我们含情对望,惺惺相惜。我并不期望他对我表达什么世俗的爱恋,我的欲望已经蛰伏两年之久,现在已达极乐。

拜罗伊特的排练开始了。我和托德一起坐在昏暗的剧院中,倾听《帕西法尔》序曲的开始。此时我神经异常敏锐,就算他的胳膊对我不经意的碰触,也会让我全身战栗,伴着一阵甜蜜而痛苦的快感,令我回味无穷。他常常用手轻柔地按在我的嘴唇上,以防我不自抑地呻吟。这种瞬间的极乐体验,令我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高潮。我忍不住呻吟出声,不知是因为痛快还是痛苦。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我差点就跟剧中的安福塔斯一起大喊,与昆德里一起尖叫了。

每天晚上,托德都来菲利浦雅舍。他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爱抚过我,也从来没有想去解开我的衣服抚摸我的乳房和身体,虽然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次颤抖都是因他而起。一种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激情,在他的注视下忽然醒来。这种激情在我身上迸发,令我难以忍受,常常感到这种幸福的感觉正在将我窒息,接着就晕了过去,然后又在他双眼神奇的注视中苏醒过来。他已经完全占有了我的灵魂,我渴望能在他奇妙的目光中死去。因为这不是世俗的爱情,没有什么满足或停止,只有我心目中的对某种感觉的沉迷和强烈追求。

我完全没有了食欲,甚至彻夜难眠。只有《帕西法尔》的音乐能使我激动甚至落泪,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把我从这微妙而可怕的情网中解脱出来。

海因里希·托德的意志力非常坚强,能够马上从这些令人飘飘欲仙的痴迷和令人炫目的幸福中,转入纯粹理性的状态。在他会滔滔不绝地对我谈论艺术时,我觉得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提并论,那就是邓南遮。托德在某些地方与邓南遮很相像,他们都是身材矮小,大嘴巴,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绿眼睛。

他每天都给我带来一部分《圣弗朗西斯》的手稿,每写完一章都要给我朗读。他还从头到尾给我朗读了一遍但丁的《神曲》。他为我朗读,一直读到深夜,又读到天明,常常在旭日东升的时候才离开菲利浦雅舍。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虽然在一夜的朗读中,他除了用白开水润润嗓子外什么也没喝。他已完全陶醉在他那超凡的智慧和圣洁的灵魂之中。一天早晨,当他准备离开菲利浦雅舍时,突然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说:

“我看到瓦格纳夫人走过来了!”

真的,瓦格纳夫人在晨曦中走来。她脸色苍白,我以为她正在生气呢,其实不是这样。前一天,我们曾就《唐怀瑟》中酒神祭祀的狂欢场面里我为美惠三女神所编舞蹈的含义是否准确发生了争论。那天夜晚,瓦格纳夫人难以安睡,就起来翻看理查德·瓦格纳的遗稿,从中发现了一本小练习册,上面有一段文字,与已发表的任何资料相比,它更准确地记录着大师对这段狂欢场面的构思。

这位可爱的女人再也坐不住了,天刚亮就跑过来告诉我说我是对的。不仅如此,她还用颤抖的嗓音对我说:“我亲爱的孩子,你肯定从大师本人那里得到了灵感。你看,他写的东西与你的直觉完全一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干涉你了,你可以在拜罗伊特自由编排这些舞蹈。”

我想也许就在那时候,瓦格纳夫人心里有过一个想法,即我会同西格弗里德结婚,与他一起继承大师的传统。但是,虽然西格弗里德与我情同手足,而且一直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表露过要把他当成恋人的意思。我的整个身心已完全沉浸在与托德的超凡脱俗的爱情中了,那时我还看不出与西格弗里德的结合对我有什么价值。

我的心灵就像一个战场,阿波罗、狄奥尼索斯、基督、尼采和理查德·瓦格纳在那里争战不休。在拜罗伊特的日子里,我处在维纳斯堡和圣杯之间,备受煎熬。瓦格纳的音乐有如滔滔洪流,把我卷起来抛向远方。然而有一天,在万弗里德别墅的午宴上,我平静地说道:

“大师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就像他的天才一样大。”

瓦格纳夫人吃惊地望着我。席间是一片冰封般的沉寂。

“是的,”我带着一种初生牛犊特有的自信,接着说道,“大师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他所倡导的‘音乐剧’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沉默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于是,我进一步解释说,戏剧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产生于人类大脑的思考;而音乐是激情的迸发。想让这不同的两种东西糅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情。

敢信口说出这些有渎大师威望的话,当时的我真是狂妄到了极点。我自负地环视四周,却看到了一张张写满惊愕的面孔。我那时的观点确实是莫名其妙,但我却继续说道:“是的,人都要说话、唱歌,还要跳舞。可是说话的是头脑,是能思考的人。而歌唱则靠情感,舞蹈更是情感的宣泄和迸发。硬要把这些东西糅合到一起,根本无法做到。所以说‘音乐剧’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很庆幸,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不像现在这样拒绝生活和享乐。在《帕西法尔》幕间休息时,人们很安静地喝着啤酒,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理性和精神生活。我常看到伟大的汉斯·里克特很随意地喝着啤酒吃着香肠,但是这并不影响他过一会儿会像天神一样指挥乐队,也不影响他周围的人们继续交谈具有崇高的理性和精神意义的话题。

那时候,任性而为不等于灵性。人们认为,人的精神应该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而精神力量必须借助巨大的能量和活力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头脑只不过是身体多余的动力;而身体就像章鱼一样,吸收它遇到的一切东西,而只把它认为不需要的送给大脑。

拜罗伊特的许多歌唱家都高大魁梧,他们一张嘴,歌声就会传到众神居住的那个精神与美的不朽世界。因此,我坚持认为:这些人并未注意自己的身体,身体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用来表达神圣音乐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