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伊莎朵拉·邓肯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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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子女之殇(3)

我多么希望以某种动作、某种最后的光辉跟我的孩子们以及他们甜美的保姆的遗体告别啊!我相信总有一天,世界的“智慧”会摒弃这些丑陋的教会仪式,创造并分享一种美丽的告别仪式。当然,相对于把死者土葬而言,火葬场的出现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就目前而言,我的这种观念还是遭到了许多正统教徒的批判和憎恨。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因为我希望在和谐、色彩、灯光和美好中与我亲爱的孩子们告别,因为我将他们的遗体送去了火葬场而不是埋在泥土里被虫子噬食。还要等待多久,那种智慧才能主导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死亡呢?

我来到火葬场阴森森的地下室,看到眼前的棺木里躺着我亲爱的孩子们:金发的脑袋、花朵般蜷曲的小手、轻灵的小脚——现在就要交给火焰了——从此以后只剩下一小捧可怜的骨灰。

失去了孩子们,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可是啊,学校里的小姑娘们围着我,纷纷对我说:“伊莎朵拉,为我们而活吧。我们不也是你的孩子吗?”这让我清醒过来。她们站在那里,也为此伤心不已,我应该去安抚她们的悲痛。

如果这场伤痛来得更早一些,我也许能够克服;如果来得更晚一些,我也许不会觉得那么可怕;但是啊,它偏偏发生在此时此刻,发生在我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和能量的时刻。我觉得身上所有的活力和能力都被彻底摧垮了。如果有一种伟大的爱能够将我包围、将我带离,我或许会好很多。然而,洛亨格林并没有对我的呼唤作出回应。

雷蒙德和他的妻子佩内洛普要去阿尔巴尼亚救助难民。他劝我届时到那里找他。我和伊丽莎白、奥古斯丁一起,前往科孚岛。我们途经米兰,在当地休息一晚。我被带到4年前住过的房间,在那里,我曾为了小帕特里克的出生问题犹豫不决,内心争斗了几个小时。结果他出生了,长成了我在圣马可大教堂梦想的天使模样,然后又离开我了。

当我再一次望向画像中的女人的时候,她那双邪恶的眼睛似乎在说:“一切都通往死亡——不是正如我所说的吗?”无边的恐惧向我袭来,我慌不择路地奔向走廊,恳求奥古斯丁带我到另一家酒店。

我们在布林迪西上船,不久,在一个明媚的上午抵达科孚岛。万物生机勃勃,我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身边的人说,我一天天地、一周周地坐在那里,眼睛仅仅盯着前方。我没有了时间概念——我进入了一个凄凉昏暗的世界,不再有生存的意愿,不再有行动的力量。真正的悲伤来临的时候,遭受打击的人会失去了动作和表情。正如尼俄泊最终化为了石头,我静静地坐着,渴望在死亡中飞升。

洛亨格林在伦敦。也许,他来到我的身边,就可以将我从这种凄惨的、死寂的昏沉中解救出来。也许,一个温暖、深情的怀抱,就可以让我回归生活。

一天,我请求大家让我一个人待着。昏暗的房间里,窗帘全拉上了,我躺在床上,双手抱胸。在极端的绝望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向洛亨格林发出讯息。

“来我身边吧。我需要你。我要死了。如果你不过来,我就跟随孩子们去了。”

我像祈祷般,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随后,我又心如刀绞地睡去。

第二天上午,奥古斯丁叫醒我,手里捏着一封电报。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伊莎朵拉,我立刻前往科孚岛。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等待着,一丝希望之光穿透了沉郁的黑暗。

一天上午,洛亨格林出现在我眼前,脸色苍白,神情焦虑。

“我以为你死了。”他说。

他告诉我,就在那个我向他发出讯息的下午,我像个虚幻的幽灵般出现在他的床前,一字一句地说着讯息中的那些话,反复地说着:“来我身边吧!来我身边吧!我需要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会死去。”

当我确信我们之间有心电感应之后,我开始萌生出希望,想要通过这种内在的爱之冲动,将过去的不幸一笔勾销,让自己再一次感受到内心的活力;也许还会有孩子们来到世上慰藉我。然而,这仅仅是我单方面的愿望。我强烈的渴求、我的悲伤,沉重得让洛亨格林承担不起。一天上午,他不辞而别了。我望着那艘渐渐驶离科孚岛的轮船,望着它消失在蔚蓝色的大海里。我知道他就在船上,而我再一次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于是对自己说:要么立即结束生命,要么找到一种能够克服夜以继日吞噬着我的痛苦的方法,努力活下去。每到夜里,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那个可怕的上午都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似乎听到迪尔德丽在说:“你猜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我似乎听到保姆在说:“夫人,可能他们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我似乎听到自己疯狂地回答:“你说得对。留下他们,我的好保姆,留下他们,今天别让他们出去了。”

雷蒙德从阿尔巴尼亚回来了。他保持着一贯的激情。“整个国家都需要援助。村庄被毁了,孩子们在挨饿。你怎么可以留在这里顾影自怜?过来吧,过来照顾孩子们,安慰妇女们。”

他的建议很奏效。我重新穿上希腊式的束腰短裙和便鞋,跟他去了阿尔巴尼亚。他为救助阿尔巴尼亚难民的援助者建了最为简朴的营地。他到科孚岛的市场买了原棉,装在事先租下的小汽船上,运送到难民最多的港口圣夸伦塔。

“但是,雷蒙德,”我说,“你怎么用原棉填饱饥民们的肚子?”

“等会儿,”雷蒙德说,“你会明白的。如果我运面包过来,那只能确保他们今天有东西吃;可是我给他们原棉,那么他们以后也有东西吃。”

我们在圣夸伦塔布满岩石的海岸登陆。雷蒙德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中心站,并挂了一块牌子:“愿意将原棉纺成线的人,每天将得到1德拉克马。”

很快,贫穷、瘦弱、饥饿的妇女排成了一个队伍。有了德拉克马,她们就可以从希腊政府设在港口的网点买到黄玉米。

雷蒙德又驾着小船前往科孚岛。他在那里指挥木匠制作纺织机,然后运回圣夸伦塔。新挂的牌子上写着:“愿意将线织成花布的人,每天将得到1德拉克马。”

成群结队的饥民前来应征。雷蒙德提供的花布图案,取材于希腊古瓮上的设计。很快,一群妇女聚集到海边干活。雷蒙德教她们一边纺织一边唱歌,场面非常欢快。布织好后,又被制作成美丽的沙发套。雷蒙德拿到伦敦售卖,赢利百分之五十。他用这笔钱开了一家面包店,出售白面包,价格比希腊政府出售的黄玉米便宜一半。就这样,他建起了一座难民村。

我们住在海边的帐篷里。每天日出之际,我们跃入大海,纵情游泳。雷蒙德偶尔会搞到一些额外的面包和土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便翻山越岭,把食物分发给各个村庄的饥民。

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奇特而又悲惨的国家。这里有最早的祭祀雷神宙斯的神坛。之所以称为雷神宙斯,是因为这个国家——不论冬天或夏天——总是雷声大作、暴雨连连。暴风雨来袭的时候,我们穿着长袍和便鞋,艰难地行走。我觉得,淋雨走路比穿着雨衣更让人怡然自得。

我看到了很多悲惨的景象。一个母亲坐在树下,怀里抱着婴儿,三四个孩子依偎在身旁——全都饥肠辘辘、无家可归;房子被烧了,作为家庭支柱的男人被土耳其人杀害,牲畜被偷,庄稼被毁,只剩下可怜的母亲和幸存的孩子们。面对这样的家庭,雷蒙德总要给好几大袋土豆。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营地,可是我的精神却异常亢奋。我的孩子们离开了,但是还有其他人——那些挨饿的、受难的人,难道我不能为这些人活下去吗?

圣夸伦塔没有理发师。我第一次为自己剪发,将剪下来的头发扔进大海。

我恢复了健康和活力,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救济难民。显然,艺术家的生活与圣徒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我身上的艺术细胞在苏醒。我觉得,凭我一个人有限的力量,要想改变像阿尔巴尼亚难民这样的苦难,真是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