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46年弭兵大会以后,晋国外部不打了,但是内部斗得更厉害,更乱。外部他们不管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时不但吴国想争霸,越国想争霸,齐国也在争霸,晋国周围的小国互相打来打去,这就是为什么这时战争的距离变小了。因为晋国、楚国霸权一低落,很多小国抬头,你进一节,我进一节,距离就下来了,那时候晋国就不管。连周朝内部因王位交替斗起来,晋国都不管,这时候并不是晋国的政治实力弱了。
在公元前529年,平丘之盟,晋国为了重整实力,派了4000乘去参加盟会,包括这4000乘不是他的全部实力,因为这4000乘到平丘以后,在北方,鲜虞在北方乘虚入侵晋国,结果被晋国苟吴率上军从雍山出兵打得大败。所以,这4000乘终究是晋国的下军,还不是上军,可见此时晋国的军事实力还是很强的。
可是,这样的军事实力到了平丘结盟的时候,各国还不服他。结盟无非是有一点,要各国进贡他。子产不干,晋国的执政从中午吵到晚上,强迫他们把进贡的数目降低。
事后,有些国家的代表责备子产说:“你这样做,晋国带兵打我们怎么办?”子产说:
“开玩笑,他们内部都争斗不断了,还能打我们?还有工夫来管我们的事情?再说我们是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如果不争不斗,还叫什么国家?”实际上,子产看得还是非常准的,晋国不是军事实力弱了,而是把主要的实力放在内战上。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次内战发生在公元前496年左右,中行氏和范氏为一方,当时他们六卿,还有赵、魏、韩、秦、智氏为另一方,整整打了六年仗,把魏国、齐国、盛国等很多小国全部卷进来,把中行氏和范氏灭了,四个集团又平稳了三十年。在公元前453年左右,先是魏、韩、智氏打赵,把晋阳围了三年,眼看就要打破的时候,赵使了反间计,利用魏氏和韩氏的矛盾,把智氏灭了,瓜分了智氏的土地并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形成三家分晋。
分晋以后,马上面临着几大任务:第一,这三家都是春秋时期封建危机的得益者,深知分封的危害,于是在自己还没分晋之前,在自己的领土上搞郡县制。所以,他们一旦分晋了以后,马上进一步推广。第二,晋国未被分之前雄踞北方,政治地理位置很好。一旦三家分晋以后,魏国和韩国就像下围棋一样,一下子到肚子上来了,实际上不但到肚子上来,而且土地整形整得很不好,他们的领土不整。像魏国在北方,在赵国的肚子里有一片领地,魏国的本土像个哑铃一样,西边和秦国结交,中间在河南大梁一带,小小的一条线和河南结交,东边和上党地区相连,从一个国家来说,领土的形状非常不合理。领土形状的不合理,加上他们本身就是封建危机的得益者,一旦执政以后,他们马上率先进行了官僚制改革,就是中国所说的法家改革。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主要的法家都在三晋,因为三晋的封建危机最厉害。封建危机越厉害,官僚体制改革的要求呼声也就越大。
秦国统一的真正原因是“一山难容二虎”
在这三个国家中,第一,魏国由于实力比较强大,相对比韩国强大;第二,地理位置非常不好,于是首先进行了政治改革,变成一个官僚体制国家。一旦变成官僚体制国家,马上整个势态就不一样:第一,国力大增,封建体制国家变成了官僚体制国家,马上就国力大增;第二,随着领土的增长,君主的权力更弱,这个问题解决了。
所以,马上就大起来,这就是当时魏国的策略。我一开始认为,魏国可能是四面扩张,像德国一样,后来我看魏国的策略也不见得。他主要是往西,因为他认为秦国比较弱。
但是,当时别的国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因为他是伺敌之国,南方是楚国,东边是齐国,就打他。刚开始没关系,开始赵、魏、韩还比较团结,三国团结了他不怕,四面打他都打不动。但是一旦成了霸主,就有点爱多管闲事,做点傻事。当时韩国、赵国内部有很多的争权夺利,他主动去管,韩国和赵就把他分裂了,一分裂了以后,他就到处都是敌人。在公元前419~公元前350年左右,魏国将近称霸了60多年,很不简单。
按照我的算法,彭鄄倒是个很伟大的政治家,孙膑倒不见得,这是相比较而言的。
实际上,彭鄄的战争怎么打法?这边打了那边过来,孙膑打彭鄄,彭鄄带了部队跟他打了一年,打得精疲力尽,实际上是没办法打。但是,在打仗过程中,开始的胜利还是很多的。比如,魏本来基本上以黄河为界,他一直打到退到洛河一线,把秦国一个老的根据地收走了,迫使秦国改革。实际上,当时的法家改革,魏已经改了,别的国家不改不行。就像现在一样,英国搞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你们不搞不行,都是市场经济以后,不搞市场经济你们现在就没市场。当时也一样,魏国已经理性化了,已经搞改革了,别的国家不搞就在魏国以下,所以后面的法家改革,基本上是在魏国的战争启动下。这时候基本处于战争、改革互动,战争改革、改革战争,到最后是秦国占有了优势。
我认为,并不是秦国的改革特别成功,他是比较成功,但是不见得比魏国成功,秦国的成功所在是改革成功加上地理位置。这就是为什么我上个月在函谷关、咸阳转了半个月,去看地势,地势高低差得很多,关中平原的高低差得很多。另外,秦国要往下打很容易,往上打很难,在黄河以北有两道天堑,第一是黄河,第二是洛水。一过黄河,现在还是平原,但是,就像是黄土高原的平原,土多,战车步行很不容易。
黄河以南,就是秦岭,秦岭和昆仑山、函谷关,只要涉及了秦国的关口,这条线是很不容易突破的。而秦国要出来,而且涉及用水,秦国可以以水用兵,我估计当时的水比现在大很多,秦国用兵如果用到水可以是一泻千里,而下面其他的国家要靠水用兵则不好打。对长岭之战,当时就有人预言,这场仗打不赢,道理是秦国的水更良、牛更力,整个农业能力和运输能力比其他国家强很多。战争怎么打,因为战争就是钱,就是运输能力。
还有一个好处,秦国基本上周围没有比较强的少数民族国家。当时有几个比较强的国家,但是相比中原七国是比较弱,所以,秦国可以采取比好的远交近攻的策略。大家说秦国的战略为什么成功?实际上,魏国要想采取这些策略也不行,从公元前356~公元前350年,秦国从商鞅变法以后,大概前50年就打魏国,别的国家没必要打,打魏国打破了以后,别的国家醒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时候,在战争改革的互动下,国家能力越来越强,最后形成全民战争阶段。这个阶段,国家能力强到那个程度,中原这个地方已经太小,形成了一山难容二虎的局面,导致了秦国最后的统一。
并不是中国有些史学家说的,统一是人民的呼声等原因,就是一山难容二虎。国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有民族主义。斯大林就说,欧洲如果没有民族主义,也不会统一。
后来,民族主义出来了,把土地占了也没用了,那以后,欧洲就开始往另一条路发展。
总结一下,我对春秋时期的特点分析,是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发展是军事规模的增大,以争霸为中心,是军事规模的争霸和一些主要国家的领土增多。为了解决领土问题,采取了官僚制和分封制,特别是分封制在诸侯国家占了主导。第二个阶段,随着分封制逐渐推移,产生了封建危机,大夫的权力超过诸侯,在弭兵大会以后,封建危机导致了霸主政治的垮台。从公元前546年~公元前419年,这100多年,整个霸主政治是封建体制的垮台和官僚体制的形成,这时候战争规模变小了。到第三个阶段,官僚体制形成之后,官僚体制改革不但使他们的领土欲望增大,战争的能力也在增强,这时候,实际上第三步又是改革推动了战争,改革和全民战争的互动。
以上是我对春秋的分析和看法,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
学者对话
战争距离的远近说明国力的强弱
唐晓峰:
我第一次听到赵教授原来是学昆虫学的,现在来研究国家,我觉得,是不是太不沾边了?但是,转念一想,也沾边,有人研究昆虫,昆虫有集体行为,而且有它们的组织方式,我不知道有什么潜在的启示的东西。我记得,有些地方人们谈过比较关系,昆虫社会的组织,人类也是社会的组织,如果居高临下看人类的社会,也是小的。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新的启示。
从赵教授刚才讲的针对中国国家早期的年代形态的研究,最初是分封制形态,后面是转变成集权形态,大家都知道,中国有这样的变化,而且以秦始皇的中央集权国家为代表,形成了中国统一的国家。这个过程不是几十年之内形成的,这之前必定有长期的准备过程和长期的形成过程。
今天,赵教授讲的题目是研究国家的,而且具体考察了中国在那个时代里一个巨大的、深刻性的历史变化,就是国家形态的变化,这个问题在中国的历史学上谈得非常多,我们看到的类似题目的文章也很多。我听赵教授讲下来,有一个思路很有趣,这个思路恰恰与我从事的专业有关系,我自己是研究历史地理的。我们知道,地理不光是山川、河流,实际上有人文地理、政治地理,地理是研究一个大的空间范围内的人文活动的特点。国家这件事情,不可能摆脱具体的空间形态而存在,我们现在的国家是个大地域的国家,但是,这个地域的地方不是凭空来的,而是有一个慢慢的建设过程。
在国家的发展中,它的领土扩张问题,以及由于领土扩张带来的深刻的变化,实际上这个变化对应了领土扩张,这两者之间的联系非常密切。如果不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就说一个国家大,这是一句空话。因为国家大,就要特别做一些事情,这些特别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是我们国家的特色,从古代比个大的话,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很大的国家,这个成果来之不易。对比历史上的罗马,罗马也曾经不小,但是,罗马帝国纯粹是一种军事控制、军事占领,没有形成一套文化、信仰、政治体制的建设,罗马帝国垮台以后,都没有人站出来说恢复一下。但是中国不一样,中国只要一分裂,马上就会统一,我们还是要重新统一起来。中国是统一的、集权的、大地域的国家,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特点,而且是人人不会忽略的。
赵教授今天讲的直指分封危机问题。在分封危机下,相应地产生一种对大的领土扩张之后的解决办法。我们知道,分封土地是从西周开始大规模做,西周的分封是最成熟的。西周为什么分封?西周原来是最西边的一个小邦,后来战胜了商,占有了大片领土,怎么办?这时候他拿出了一个分封的办法,解决领土扩张的问题,但是解决得怎么样?解决得不好,用分封的办法解决领土扩张,解决一个国家来控制大范围的领土,这个方式解决得不好,因为很容易产生分封危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国家没有办法控制大范围领土。原来是想每一个分君分头守土,最后大家不合作,闹独立,分封变成了名存实亡。周代有一个理想,搞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在政治操作上没有找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他的大领土的愿望、大领土的理想或者说是理念,没有得到真正的实现,最后导致战争不断,诸侯争霸,到战国时各国出现了互相兼并。
这个问题,在中国的历史上走到这个关头,是个非常非常关键的问题。用什么样的体制,什么样的机制来解决领土扩大的问题,如果这个领土机制解决得不好,宁可不要那么大的领土。比如越王勾践,灭了吴国以后,吴国的领土很大,但是勾践很聪明,说我管不了,宁可不要,如果要了这么大的领土,分封了以后,几年以后我的亲戚还是要反我,我就完了。所以说,一个国家要有一个机制来驾驭这么大的领土,这个问题的解决是在魏国,采用了郡县制,控制了领土的范围。
抓住这样的问题,来论证那个时候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非常有必要,而且有些例子和这个主题挂钩,是一种很有结论的思考。当然,最后的结论是,国家的体制强大了,相应的,它对大部分领土就有办法控制。一直到后来,一个皇帝,孤家寡人,有那么大的领土,凭什么大家听他的?他有办法,一套思想文化的办法,还有一套官僚体制和军事上的组织办法,把这么多的土地,把千里之外的人和地都管起来,都听他一个人的,这在我们国家的文明史上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是独一份,中国有这么一套办法,有这么大的国家,而且持续了这么长时间。
这样重大的历史成就在春秋战国是形成期,赵教授从国家的角度观察这个变化,而且非常关注作战距离的问题、领土规模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历史地理学上非常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