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勇
再次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乡,小镇已被野火色的暮霭揽入怀中。山坡上,枫林间,民居的点点灯火掩映其中,暖意浓浓。
只是,父亲去世的哀痛,再温暖的色调也消弥不去。两年前,我被公司派驻国外工作。电话成为与父母联系的唯一工具。两天前,母亲来电说,父亲的癌症蔓延至全身,时日不多。我问母亲怎不早点告诉我,她无奈地叹气道,你爹怕影响你工作,一直叫瞒着你。竭力忍住的泪,不能自已地流下。挂掉电话我迅疾订了机票赶回家,却仍没赶上送他最后一程。
眼下,没有了父亲的家乡,仍然让我感到温馨和亲切,只是多了一丝感伤。乡镇唯一的电话亭立在路口,周边落满了枫叶。我停住脚步,轻抚着棕色油漆剥落的门框,一张告示赫然张贴在门的正中央,是刚贴上去不久,字迹清晰可见。
我默读着。摸着电话亭粗糙的门扇,像握着父亲劳作了一辈子的手,渐渐模糊的视线,恍然看见了父亲在电话亭内佝偻的身影,不觉泪水慢慢洇出眼眶。
父亲在电话亭里的身影,是我永远抹不掉的记忆。
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生活的年月,在偏僻的乡村,上学读书还是一种奢侈,很多乡村里的孩子连学校门都没进过,就帮着父母干活儿了。父亲好歹还识得几个字,但长久不用,怕也忘得差不多了。从我记事起,就常听他向母亲念叨:俺这辈人没啥子文化,不能让咱娃儿再吃没文化的苦。为此,父亲不辞辛劳地耕作挣钱,省吃俭用,供我顺利完成学业。父亲供我读书不容易呵,每每忆起这些往事,我心中都会泛起阵阵酸楚。
有一年,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近来不知咋地,老了老了,却闹着要认字看书了。我当时笑笑没当回事,不料后来母亲的电话总提起这个,她觉得其中有问题,甚至还为此生了些疑心……
于是,当我休假回家时问起父亲,他的解释是年纪大了,想休息下来了,歇着没事干,就想看看书。为了证实自己并非胡闹,父亲还从背了几十年的包里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说自己看的就是这本书。我接过一看,是一本游记。难道父亲想外出旅游?父亲却一个劲摇头。
我没再继续追问。父亲却逮着机会开始问我一些他不认识的字。
我回头向母亲说明了那是本游记,说等他新鲜劲儿过了,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可是,接连下来的时间,我每次回家,都看到父亲巴巴地看着书,认着字,手中的书也没有变化。
于是我和母亲一样,感到事有蹊跷了。
这时母亲还告诉我,说村里有人看到傍晚时分,他隔三差五在路口电话亭打电话,说说笑笑的,人家还以为他是给儿子打电话呢。
母亲提出了让我跟踪父亲,这个建议很快被我付诸行动。
这天傍晚,看着父亲走出院门,我悄悄跟在父亲身后。果然他慢慢地来到电话亭。只见父亲从背包中取出那本蓝色封面的书等在那里。一会儿,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父亲居然毫不犹豫地提起听筒,说明他等的就是这个电话。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以后,父亲翻开书页,慢慢念了起来,念书间时伴有一阵爽朗笑声。说说笑笑约三十分钟后,父亲合上书页挂掉电话,把书装进背包后回了家。
待我回到家,父亲已经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椅子上专心地看书了——还是那本蓝色封面的书!
母亲期盼地看着我。我说,妈,我想吃枫糖糕,你给我做好不好呵?说着就推着她进了厨房。
我知道母亲在意的并非父亲读书这件事,而是读书的原因。可父亲却一个字也不对母亲说,不由得母亲不起疑心。进了厨房,母亲一边动手给我做枫糖糕,一边絮絮叨叨说,你看到了吧?他是不是又进电话亭去了?你爸近半年执拗得很,总要晚饭后自己散步。我担心他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比如,进了传销组织,或者,是不是卷入了一场黄昏恋?
我不由笑了起来,安慰母亲说不会有什么事情,做传销哪有打电话做的?至于黄昏恋嘛,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但母亲心里的疑虑仍没有得到解除。那天晚上,母亲坐在我身旁,看我一块一块地吃枫糖糕。看着手中的糕点,再看看母亲渴盼的眼神,我只得答应母亲,我还会注意此事,有机会的话,会继续跟踪。
就这样,我又跟踪了父亲几次。但不仅没有结果,反而更是一头雾水。父亲在电话亭里,仅仅是读书,这跟传销和黄昏恋都不挨边呀。
我决定打破僵局。
“爸,刚才出去散步,我看见你在电话亭里。”这天晚上,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以眼角余光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
父亲先是吃惊地啊了一声,看着我,嗫嚅了一声:“哦!”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后,我再次试探性地说:“我见你拿了本书。”
父亲苍老的手摸了摸放在膝上的书,说,唉,我知道你们想问啥。都别瞎猜啦,俺是在读书,读书给电话那边的孩子听。
“什么?”母亲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母亲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谁会在公用电话亭里读书?更何况还是读给一个什么孩子听?
“你看书读书,是为了给一个孩子讲故事?”我努力去理解父亲的话。
父亲点点头,从烟盒中抖出一支烟。于是,父亲的故事随着袅袅的烟雾飘散在房间里。
原来,一次与老友下完棋回家,途经电话亭。父亲听到响铃,看看电话亭周边并没有人,于是忠厚的父亲就拿起听筒,准备问一句你要找谁,我帮你喊人。没想到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个男孩稚嫩的欢呼声:总算有人接电话啦!父亲以为是小孩的恶作剧,正准备挂掉,对方却像猜到了似的,大叫不要挂电话,听我说呀。这个稚嫩的声音接下来说,他只是想听人说说话。父亲问:“难道你旁边没有人跟你说话吗?”小孩怅然回答,他身边就是没有人可以说话。简短交谈几句后,男孩开始央求父亲给他讲故事。
父亲哪里会讲什么故事。就是在我小时候,他也不曾给我讲过故事。他只能陪着男孩说了一会儿话,并相约五天后同一时间,他再打来。
第五天,父亲在电话亭真的又接到了男孩的电话,也就在那天,他们缔结了一个秘密,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的秘密:他给男孩讲书中的故事。
“他不会自个儿看书?还要你来读?”母亲嗔怪地说。
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微张嘴唇半响未道出一句话。之后,重重叹了口气,“那小子是个可怜的娃儿啊!”他轻晃脑袋,突然转头问我,“你啥时去的课堂?”
“7岁。”我不解地说。
“他也7岁了,但是,”父亲双眼来回看着我们,“他是个瞎子,不能像你一样学文化。”我和母亲顿时哑然失声,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那孩子说,爹娘每天忙着做活儿,同龄伙伴们都上学去了,没有人陪他,他希望有人和他说说话,给他讲讲故事。他特别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
于是,父亲专门去赶了一趟集,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一次书店,买回了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书店店员告诉他这是一本游记,是那种到处都去过的人写的书。父亲觉得这正适合电话里的男孩的要求。
书买回来以后,父亲自己先努力地读通读懂,之后就可以在电话里给男孩读了。讲到这里,父亲脸上难掩喜悦,“就这样,俺俩在电话里可都高兴着呢!”
我和母亲静静地看着父亲脸上绽露的灿烂笑容,半天没有说话。
半晌,我谨慎地问:“爸,你也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父亲沉默一会儿后,给出了回答。
“俺从小没读过书,同读过书人比起来,总觉得心坎缺些啥。俺想啊,那娃儿是不是跟俺一样呢?不过,那娃儿还小,不该因为眼瞎就灰塌塌地活一辈子吧?俺给娃儿读点书,聊聊天,娃儿的心坎不就亮堂点了?”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父亲的形象也一下高大起来。父亲用他一生的劳作供我上学读书以后,还以自己的余热,尽力让一个盲小孩也能感受到了缤纷世界的高山和大海,蓝天和花香,温暖和爱。
此时,在最后一抹暮色中,我最后看了看那张告示。上面的意思是,因为手机和家庭坐机的普及,这个乡间公用电话亭将在一月以后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