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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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从呼伦到贝尔(1)

鲍尔吉·原野

夏季从阿龙山开始

一位在卢旺达做过“赤脚艺术家”的美国作家泰丽·威廉斯在她的书《沙漠四重奏》中说“风——说出这个字,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说出这个字,火焰就会熄灭。”

今年夏天,在********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风的拥抱。我什么也没说,风已经把我的头发捋到后边。到草原,你迎接的是无边的绿色,迎接你的是风。当绿色满目,我们忘了透明的风。风拂过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变成长裤的样式。清晨的风湿润文静,是吹排箫一般轻轻的气息,风里有一些白雾。傍晚的风如同散步的人,像水从高地流入一个宽阔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风不生硬,不冲撞门窗。它们像歌声一样韵律整齐,风中带着太多的树的、草的、河流的体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风——夏季常常没有风——会儿突然冲进屋里,门窗叮咣,强盗也不过如此,或者像贼,偷偷地溜进来。城里的风没有衣裳,没有树与河流的生命气息,它们是被工业化激怒的发脾气的人。

我在草原的风里感受流动,感受这些风穿过了一万片树叶之后吹到我的前额上,稍作停留,再赴远方,这与生命或时间的生长与流动是一样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让光溜溜的风吹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就知道刚才路过他皮肤的轻微的抚动就是时间。风走了,它像时间一样永无停留。去了谁也不知晓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体育场空着数不清的白色台阶,但时间与风从不在上面坐一会儿歇一歇。谁也没见过坐在路边歇息的时间。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丽·威廉斯说的话——“风,说出这个字,就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接着,我感到风从四面走过来,它们手拉着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这些风带着微微的笑容。我曾经划亮一根火柴,对它说——风,声音再大一点——风!看威廉斯的咒语灵不灵。火苗依然袅娜地燃烧着,我用英语说——就像泰丽·威廉斯当年说的——Wind,英语也没管事,因为这是中国风,或者叫从大兴安岭吹过来的********风。

阿龙山是根河市的一个镇,在大兴安岭腹地,镇内有30万公顷林地。在这里,我没见到阿龙山,但登上了奥克里堆山,山顶有古冰川遗迹。我们去过的地方还有蛙鸣山和鹿鸣山,这两座山均有一块飞石矗立。我对石头长得像什么没兴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为当地的石头起名,问游客这石头像不像某某?好像帮助患失忆症的游客恢复关于人间的记忆。我喜爱植被,如果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见过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青翠、干净、洁身自好;他们安于本份,满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觉得草木都发出了笑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青草与树正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找不到他们的面孔。没有面孔的植物用整个身体来笑。风来,草的腰身和叶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个地方;又犹疑了,尔后再往前走。他们拉着其它草的手,揽着它们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它们一起笑,却怕笑声太突兀。荒野里传出人的“哈哈”的笑声似不妥当。草的笑声是“刷刷”,树的笑声是“飒飒”,“哈哈”显得愚蠢,但人的声带也只能发出这么一种声音,人还没进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龙山的树林里行走。如果说阿龙山一无所有的话,它没有的只是高楼大厦、超市和雾霾。这里盛产树和草,树长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从山顶看过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没长叶子,不绿。再往前看,村庄中有一个养狐狸的饲养场,几百个长方形的笼子像棺材一样横置在饲养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树木覆盖。树和树在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见面一样,只不过树不推购物车。山上长满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这些树形成了森林的样貌。在山上,我见过一株老死的树,我特别高兴,围着这株树看。别人奇怪于我的兴奋,我说,我从小看到的树都不幸变成了木头,之后变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们是在生长中被伐掉剖解的树,永久性地离开了树根和绿叶。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长树叶的树也不过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样。我看过唯一的老死而不是被砍死的树,是在四川海螺沟风景保护区。在阿龙山看见了第二棵老死的树,我当然高兴,就像我见到一位百岁寿星而高兴一样,不一定他非是我爷爷才高兴。这株寿星树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径约有70公分粗,已经腐朽了。看这株树,顶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图,最里层的树心已朽掉,树干变得像一条长长的独木舟,树干外层还很坚硬。独木舟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一棵老树死后还能变成船,这个能耐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内脏先烂,但外壳连个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处都体现在活着的时候。这棵大树没被抬到河边当船用(太沉),它的树皮结着几钱厚的苔藓,有的苔藓开着针鼻大的小黄花。树的肚子里被风刮进土壤,长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树。树身的蛛网上挂着蜘蛛的膏粱厚味,这是一些昆虫的肥硕尸体,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树林里走,从树叶声即知风大风小,但弄不清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我觉得,所谓风是树叶的教员,它一来,树叶纷纷拿出课本朗读,朗读声连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树叶在枝上簌簌翻动,分明是书页翻动。树叶读书,读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诗,像惠特曼的《草叶集》,朴素浩荡。

哗——,哗——,树叶的响声越来越大。我想象树叶们——山杨林、蒙古栎树、白桦树的叶子——一起朗读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这首诗见于这位在大学执教的美国女诗人的诗集《高空秋千》。诗的结尾处写道:“美洲梧桐今晨几乎空无一叶。它们白色的肢体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蓝的云霄仿佛它们已被主召回,经过古希腊彩色棺木经过着火的房子,经过漂向岸边的沉船,经过上了锁的门,像下一生的树在这里,沿着这山脚和它们无数的硕大的捋不平的落叶。”

我在心里默念这首诗,树用树声为我伴奏。在无边际的树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现在是夏天了。对我来说,今年夏天从阿龙山开始。

河对岸的星群

阿荣旗境内河流多,眼前这条是阿伦河。夜色下,岸边茂密的树林像披着黑色斗篷的巨人睡着了,阿伦河水猫腰从他们鼻子底下流过。夜色如毯子盖在河岸的草地上,盖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来到河边的时候,草地被野花占领了。天刚亮,野花已精神抖擞站在那里,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没合眼,等一个盛典。太阳每天升起来都是盛典,新鲜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花朵以细细的身子支着陈鲁豫那么大的脑袋,它们的面庞比人类肉质的脸更纯洁。花的面孔不讲五官讲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脸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转。花的表情只有一种:笑。花朵除了在雨里哭泣之外,其余的时光都在笑,笑弯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晨光射入草地,被雾阻挡,景象朦胧。花朵从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边,仿佛去梳洗。蓝的花、白的花、黄的花高出青草,凝视河面微颤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蜒流远,天边的山峦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树尖在白雾里冒一点头,如波涛里的礁石。大地苏醒了,四处沾满湿漉漉的露水。眼下是夜里10点钟,阿伦河发出白天听不到的响声,似咕噜噜滚东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峦和树丛被夜藏进包裹里,活动的物体只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面嵌满星星。星星趴在水面的时候特别怕被打扰,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鱼儿翻身都会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里被捣成了星星酱,波浪上隐约只剩一层白光。

这时,对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树。它必定是榆树,鄂温克人和满族人都崇拜榆树,老榆通灵。不一会儿,鄂温克人围拢老榆树跳舞,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头几天,我们在那吉镇参加广场篝火晚会,转圈跳舞的有好几百人。鄂温克人单纯,无论老幼,都如纯洁的儿童,他们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铁神和奥卓尔神。他们在篝火上扔一些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会让舍沃克神高兴。萨满法师敲鼓,舍沃克神也高兴。猎人们趁舍沃克神高兴,把灰松鼠——最好是尾巴带白尖的灰松鼠皮——在火上抖几抖,神会赏赐给他们更多的松鼠。

歌声越来越大,夹杂鼓声。篝火边上跳舞的鄂温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艳。我沿着河往那边走。走了几百步,被柳树挡住路。鄂温克人脸庞清晰,被火照成红铜色,舍沃克神看到会更高兴。河流在我眼前静止不流,也许停下脚步看歌舞,也许水深无澜。大颗的星星浮在河面,仿佛来自对岸。星星优雅地泡在水里,我替它们说:凉快、太凉快了!星群当中应该有大熊星座。鄂温克人敬畏熊,他们管公熊叫爷爷,管母熊叫奶奶。现在,大熊星座的爷爷奶奶们在河里洗澡,鄂温克人在篝火边上跳舞,河水一动不动,灰松鼠在树林里偷窥,把白尖尾巴藏在树叶里。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她已经82岁,这是官方给她命名的岁数。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也不是皇帝,记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用处呢?人应该忘记许多事情,最该忘记的首先是年龄。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像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需要很长时间,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锐利,包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说出她已经多大年龄,并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到了许多人,没发现哪个人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眼睛里只有驯鹿。她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五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花,像一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钮扣。驯鹿去吃这朵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蘚,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儿。维拉索用手给驯鹿搔背,这些驼色的绒很快像破毡片一样脱落,进入夏天了。驯鹿惊奇地看维拉索,用窄窄的面颊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层皮包着骨头和静脉。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过谎言之后,就不灵了,从此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总看驯鹿,见到人反而不习惯。两条腿走路的人走过来,问各种各样愚蠢的问题——比如鹿茸多少钱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摆拖地却要把胸口露出来,打手机时莫名其妙地笑。但维拉索姨妈没办法不让他们来。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呆在自己家里呢?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压缩饼干早吃没了,剩下这个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装过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后来,维拉索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业本留下有什么用?证书和门票更是没用处。维拉索的宝盒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叮当响。这是一只勺子,配银柄。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勺子的银柄刻着东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龄大得多得多。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国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条大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没见过她的祖先。有个旅游者说列宁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乌里扬诺夫。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那里是鄂温克人最早的故乡。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发呆。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国旅游者。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得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浓胡茬像俄罗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