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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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荒了的小学(2)

父母在地里忙活。见我蔫不拉叽地回来了,满以为是放学了。我们的逃学行径,究竟有没有人发现呢?有时,对面的一路同学见我们还在路上逗留,就莫明其妙地唱:“地主剥削人,天天吃现成。”我和阿洪的家庭成分都不好。知道他们在挑战我们,就怒气冲冲地警告:再乱说的话,明天告你们!对方不服气,又唱:“遭就遭,蔫红苕。”末了,他们又唱:“有人在躲学,明天跑不脱”。可是,第二天上学时,老师只字未提。难道我们的逃学,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事么?

未必吧,阿洪的父亲或许就发现了什么。一次,他这样骂他的儿子:“好的不学,尽在那里鬼混!”过后,他还嘟咙:“这样的老师真是误人子弟!别在那样的学校呆了!你跟我去外面读书……”不久,阿洪真的被父亲带走了。阿洪走了,我打心眼儿里羡慕,外面的学校是什么样儿呢。他有那样一个父亲多好。我很久都不习惯阿洪的离去。

从此,我更孤单了。又到了冬天,寒风呼啸,雪雨飘飞,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消遣。我争取早点上学,好在路上碰到同学们,跟他们一起走进校园,一起抱团取暖。下课了,我们可以踢鸡毛毽,跳橡皮绳。最直接的,是大家排成长队,挤暖暖,两边用力将同伴挤向中间。一些人挤爆了,重又站边上靠拢来。

虽如此,我们仍然敌不过强大的寒冷。那年月,我们衣衫单薄,腹内清寡,瘦弱的身子根本储存不了一点温度。路上积蓄的一点暖,上一堂课就跑光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冻僵了手,冻坏了脚。手捏不稳笔,腿迈不动步。而寒风,还那么呼啸来去,肆虐疯狂。我们只得使劲捂住筛糠打颤的身子,控制住上下牙齿之间磕碰出来的梆梆声响。生怕一活动,一点护命的体温都跑掉了。

怕冷,怕狗咬,怕疯子打人,我常常不出教室。两、三堂课后,尿急了,我也熬着,咬牙坚持。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就尿裤子。我怀疑尿裤子的不止我一人。许多人跟我一样有点难为情,裤裆里湿腻腻的,有点沉,有难闻的异味。尿湿了,不敢声张,怕人笑话,怕老师批评,只能坐着一动不动。如果遇上老师抽黑板做题,是最难堪的事,站在台子上多半要现原形。最盼望罚站在座位上,尿湿的裤子也好透透气。放学了,用书包护在身后,反剪着手,装着没事样回家。还别说,那天胡学英就是因为尿急,一个人偷偷地上厕所,被秦家的狗盯上了。那狗追着她撵了半个操场,然后把她放倒在阶沿坎上。听到哭喊声,我们跑出去,胡学英的一条腿被狗咬得血肉模糊,汩汩地淌着血。那情形太惨了。那天我们没有上完课就放学了。老师要把胡学英送回家。

第二天上学,我们刚走到青果树上面的石梯上,就看见了激动人心的一幕。秦家在杀昨天咬人的那条大黑狗!他们把它捆绑在木梯上,吊起来,一刀封了它的喉,它喷射了一股殷殷的血,血腥味铺张了一地。断气后,他们又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剐它的皮,从头皮开始往下剐,直到尾根。黑黑的皮层剐下来后,剩下白惨惨的肉身,少了凶恶,却仍有阴冷的霸气。看着这一幕,我们先是痛快,幸灾乐祸,继而想哭。它还那么年轻,不该走到尽头的,就因为脾气不好,遭致了杀身之祸。

总算弄明白了,我们的学校里一共有三条狗,两恶一善。还有三个疯子,都是女的。朱家有一个,人们叫她朱七疯子,50来岁。赵家有两个,一个是母亲,终年四季不出门,间隙性发作,发作了就钻箩筐里。就是我第一次解溲时看见的那个,不知多大年岁,姓什么。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女儿,40多岁,上次在校门口要我们背毛主席语录的那一个。

这年春期的某一天,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东西,同学们在座位上搞小动作。我们常常不把上课当回事儿。我们听老师的课,感觉枯燥,无味。那种“灌鸭式”的教育,我们不情愿接受,老师教起来也恼火。我转过身来,背对着老师和黑板,跟后排的同学“弹胡豆花儿”。生胡豆是我们从家里摘来的,一人出一把撒在课桌上,在颗与颗之间,找最近的弹,弹着了的归自己。像如今体育场中打台球,推的时候要讲究技巧,绕道还是直走,就看你用力的轻重。

这个过程中,我有些注意力不集中。我的目光扫过了教室和操场,探向了两棵硕大的青果树树冠上,青果树背后碧翠的山峦间。

忽然,我发现青果树树冠上,确切点说,是青果树的树杈中间,贴着一个人。他深蓝色的衣服跟青果树的墨绿有些混淆。他背贴在一根枝桠上,俯着身子,正挥舞着斧子用力地猛砍着另一根枝桠。那些枝桠真不小,分杈处的直径起码在0.5米以上。他在修枝吗?还是在为青果树减压?弄不明白。他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像吴刚伐桂一样锲而不舍。我在欣赏着他。

突然,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出现在我面前: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树上贴着的那个人发生了位移,他砍伐的枝桠“喀嚓!”一声断裂,他提着刀飞人一样被抛向空宇,紧接着向地面重重摔去,唯余“啪!”的一声闷响扑向大地……

这一声巨响,把我吓得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声巨响,打乱了我们的教学进程、学习氛围,也撕破了山村的宁静……

几分钟后,这名男子的母亲,就是那个长年坐在箩筐里呓语的老人,发现了儿子的惨烈状,她呼天抢地地喊着儿子,捶打儿子的胸膛和自己的脑袋……她喊不醒儿子,也不要人们搬动她的儿子,她在儿子躺倒的血泊中滚来滚去……

男子赵某,仅有30多岁。前妻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儿,不幸在产难中早死。续了弦后,二任妻子几月前才为他生养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他这一走,天真的就塌了下来。父母妻儿向谁靠去?他是家中唯一的一根顶梁柱啊。

放学后,我们走青果树坝坝过,一摊死人的血刚在那里冷却,一个死人的影子还在那里徘徊。眼前黑咕隆咚,不知是天太暗,还是心太灰。以后的日子,那里总有一个冤死的魂灵,揪着我们这些孩子不放,弄出一些声响来吓我们……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那堂课上,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一幕刚好被我撞见。是否预示着往后的日子,我还将正视更多淋漓的鲜血,更多惨淡的人生呢。

赵某死后不到半年,可说是尸骨未寒,他家又出事了。他的妻子吴某,因离异后改嫁赵家,心底本来的伤还没有愈合,又遭遇这种祸事……她可能觉得世事太无常了,精神发生了分裂,也疯了。

这一天,老师正在教我们学加法交换律、加法结合律。没想,年轻的吴疯子跑进了我们的教室。她夺过老师手中的教鞭,在黑板上噼噼啪啪敲打起来!她冒充我们的老师,说今天由她来教我们!她提高嗓门大声喝叱,要求我们坐得规规矩矩。接着,她用忽高忽低、半阴半阳的腔调,唱读“加法交换律”、“加法结合律”……一遍又一遍,只读不讲,硬要我们跟着念。同学们没有见过这种阵势,都感到害怕,也不知如何是好。老师与她撕扯一阵,打不是,骂不是,报官不是,无法制止,站到一边泄气去了。

剩下我们独自面对。吴疯子一边吼叫、唱诵,一边在教室蹿来蹿去,找人打!有不愿跟着念的,嘴巴不动的,嘴巴动没有声音的,穿着破烂和长相难看的,她就用教鞭抽打!啪啪啪,啪啪啪,她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真是疯登了……

吴疯子折腾了我们半日,吓得一些同学哇哇嚎哭,吓得更多的人尿湿裤子。她尽兴而去了,教室里一片狼藉!被冤枉打了的同学,没地方申冤鸣屈,更不敢还手,只得忍气吞声,盼着这一天早点过去!

以后的日子,吴疯子得惯了嘴,隔三差五地来扰嚷我们,或跑进教室乱七八糟地骂一通,唱一台;或蹲在教室门口放声嚎哭,诅咒发誓;或在操场坝子里蹦来跳去,指桑骂槐……

校园里另外还有两个活跃的疯子,她们你方唱罢我登台。年年菜花开放的时节,是疯子们发病的高峰期。她们个个精神亢奋,披红着绿,似乎在攀比着谁的疯癫最到位,谁在疯癫中的创意最出色……满山遍野都有她们的足迹,大把大把的时光被她们挥霍而去。我们校园,俨然一个小小的疯人院。无人管理,唯日月来去察看,唯风雨往复巡视。随处可嗅到疯人的气息,随时可感触到那块风水上的邪恶暴戾之气。看似热闹,内里却透着森冷的寒意。看似平常,思忖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而我的命途里,似乎因此而蕴涵了太多灰暗、阴冷与腐毒的气息,很沉很沉,久久化不开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5年级春期。一天,意外地听说,老师要带我们到来龙村小去合班。原因是我们村怕负担不起,不愿请外村人教书了。

这一振奋的消息传来,如同当年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那一声庄严的宣告——我们听到的,却是一声“同学们从此站起来了”!

我们的“垮杆兵”终于找到了“大部队”,纳入了“正式编制”。至此,我开始慢慢从恶梦中醒来,被扭曲变形且怪诞荒冷的心灵,开始一天天接受阳光的抚慰……

蓦然回望,我的整个小学都荒了!——现在想来,荒了的何止我一个?!那是整整一个时代啊。

翻开书页,老师发现我的拼音竟是一片空白:23个声母、24个韵母、16个整体认读音节,我一个都不认得,更别说拼汉字了!

老师说,你首先给我从拼音补起,这是基础的基础……